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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妈妈的习惯。每次爸爸来信,妈妈总是很快地粗略地读一遍,然后就放起来,过三两天以后,再拿出来细细品味——因为爸爸的文笔的确能令所有的人为之倾慕——爸爸曾经在军报或石家庄日报上发表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若不是反右或反右补课,爸爸就被调到《解放军报》社去了。
爸爸的文笔具有男人或军人的粗放豪爽,字里行间又不乏细腻,比之妈妈所喜爱的文学作品来,绝对是另一种滋味和享受。在1949年的北京,与其说是爸爸军人的英武征得了妈妈的芳心,毋宁说是爸爸的富有激情的封情书俘获了一个清纯少女的心。然而婚后的爸爸妈妈因为忙于工作,虽然也时有两地分居的情况,但爸爸也无暇给妈妈写一些较长的信了。现在,身陷囹圄的爸爸应该有时间和精力给妈妈写一点儿长信了。妈妈多么想从爸爸的信里读到分离的痛苦,还有更多的,例如他目前的心境等等。然而,与妈妈的想法相反,爸爸的信却每次都很短——仅仅一页纸还不很满——那语言也及其干巴枯燥:
淑芬
有月余未给你写信,因为我身兼学习组长,很忙。
一切尚好。
这里水多,每天能吃上鲜鱼。尤其夏天快到了,每天在稻田
里能捉到活鱼。主食仍以大米为主,兼有玉米面和小米,勿念。
这里的人级别都比较高,以党政军机关的人为主。有的人年龄较大,身体条件不好。我尚年轻,能照顾好自己。
寄来的内衣收到了,勿念。
小寅怎么样?他聪明,可是身体没有二小壮。明年秋季,让他上学。
你还有夜班?跟老李说了吗,能不能照顾?
下个月该是小寅他姥爷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了,老人家逝世时不能在他跟前,实在是愧疚。还有你哥哥,现在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甚念。
山字
爸爸是在极力回避自己失望、失落的情绪,他的大男子主义总是在他困境的时候突显出来。事实上这正是他的弱点——困境之中他不能让他心仪的女人小看了他——他的深处总是隐藏着一种惧怕,惧怕失去她。越是这样他不能向他唯一能够敞开心扉的人敞开心扉,越是使他内心里面的痛苦更加剧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痛苦。
尽管这样,细心的妈妈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爸爸的彷徨、矛盾和迷茫的心绪。当然,更多的则是让妈妈放宽心的意思——怕妈妈过分地惦念,同时妈妈也看出了爸爸那掩饰不住的内心里的虚荣。如说时时能吃上大米和鲜鱼,但是爸爸每次信中都说团泊洼鱼多,就不由妈妈不信了。至于那里的高级干部多,文化人多,妈妈更是深信不疑。而妈妈每次去信都担心爸爸的身体,更安慰他的心情要放宽,反正犯错误的又不是咱一个人,关他去呢!
16
其实妈妈更是一个工作狂,无论是过去在机关里面,还是现在在工厂车间里,妈妈从来就不服输,工作总是第一流的成绩,他就是好强,不能让人说出个不字来!在这一点上,爸爸不敢多说,他怕落个拉妈妈后腿的话柄。白班好说,妈妈能带着寅去厂里,让寅去那个存有铁板的地方去画火车,到下班的时候,寅还可以到各车间里转转,因为寅很受男工人的欢迎。自从出了“光腚”的话题之后,女工人似乎不在喜欢寅。而男工人却视寅为宝贝疙瘩。但是说到夜班,妈妈为了寅,曾试图鼓起勇气向李厂长提出不上夜班的要求,因为李厂长毕竟跟老鲁都是老步校的人。但想到工人师傅们,哪一个容易啊,让谁来顶替自己的夜班啊?还不如就这样每周上一个夜班,让月琴陪寅睡一晚上觉好受些。可是,有一次妈妈与月琴的夜班冲突了,寅有些发烧,一个人不敢在家,无奈的妈妈只好把寅带到了车间,妈妈给寅吃过药,让寅睡在车间旁边的小仓库里,结果李厂长到各车间巡视,发现了寅,不但没有批评责怪妈妈,还亲自把熟睡的寅抱到了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了寅的身上……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妈妈的眼睛就有些发潮。
寅的姥爷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去世的,当时寅的爸爸已经在去团泊洼农场的路上,失去人身自由,当然不能在老人家身边,但是寅的妈妈记得,临终前,比起他先前那些万贯家财,老人家最惦记的就是自己的这位有些文化水的颠沛流离的山东姑爷。在就是他的那个好似不大争气的大儿子——他到底是跟着国民党的青年军去了台湾,还是死在了纷繁的战乱中?这两个人的景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死而瞑目。
寅的爸爸对老人家是孝顺的。授衔以后,寅的爸爸特意把老人家接到石家庄,与寅的爷爷奶奶见面,三位老人在一起共叙家常,谈得非常投机。寅的爷爷是一个三国通,也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村人尊称其为鲁先生。况且他曾经为镇上方家棉花行当过帐房先生。后来方家棉花行发展成鲁西北最大的棉花布匹行,临清所有商行的二分之一属于册家的产业。再后来进军天津,到解放前夕,方家已是天津有名的大资本家了。而爷爷自己办了一个小轧棉厂,解放前夕倒闭了,什么也没落下,竟因此落了个富农的成分,一辈子竟窝窝囊囊。但是老人家心里头极其寅堂,看世道、看人生那是再清楚没有了。因这,两位老人家有共同的语言。他们都佩服共产党,说共产党胸怀宽广,广纳人才,国家有望——这是1958年以前的话了。可是到了后来,两个老人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社会了——寅的老爷1959年就抑郁地死去了;寅的爷爷勉强地挺过了大饥荒的年头,可是后来的日子……
寅的妈妈的意识就这么游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她多想带着寅去看望老鲁,既然老鲁说一切一切如此好,那为什么极不愿意让她和孩子去看望他呢,显然,老鲁是在撒谎——那种相当于劳改场的地方怎么会很好呢?如果很好,那为什么好人不去那里?现在全国人民连肚皮都填不饱,竟然能让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吃大米和鲜鱼?于是妈妈越来越不相信爸爸的话,但是她又不好伤老鲁的自尊,这就更使妈妈悲从中来,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由于台湾的国民党当局要###,再加上苏联老大哥翻脸,政治气候骤然紧张起来,夏天探望老鲁的想法又泡了汤。
返(17)
日子如流水。转眼到了一九六O年的冬天。雨雪稀少。妈妈屈指数着天数。在寅的外祖父三周年的忌日的前三天,妈妈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这时的寅已经是一个六周岁的小男孩儿。他的身子骨单薄,但是从来不怎么生病。他的眼白很白,眼球很黑,头发黑而浓密,逐渐显出令人喜爱的模样来。
他的身高96公分,恰好不用打半票。他牵着妈妈的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走啊,我们去姥姥家。”妈妈说。
“姥姥家都有谁?”寅禁不住问妈妈说。
“有你小舅舅。”
“那还有谁?”
“有你小姨、表姨、表舅……”妈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火车就象寅想象的那样,先听到火车头吼了两声,接着就咯噔一下开动了,接着是车箱里的音乐声伴随着车轮轻轻撞击钢轨的声音,非常有节奏地运行,眼看着城市高大的的建筑和光秃秃的树木往后面闪去,寅就感觉非常惬意。
妈妈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复杂。她时而凝视着远方,时而提醒寅观察窗外的景物。譬如一条大河,或一座山包等等。她见寅的观察兴致很高,脸上现出一丝欣慰。
车开出半个多小时,列车乘务员就提着大茶壶来给送水。列车是北京开往汉口的直达车。车上的设施堪称国内一流。那些青瓷盖杯都是特制的,上面鎏有铁路的标志图案和“人民铁路”的字样,既精致又实用,每每令顾客爱不释手。
列车乘务员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她身穿兰色制服,头戴乘务员的帽子,更显得端庄秀丽,对顾客嘘寒问暖,对老幼顾客照顾的尤其周到。
她来到寅的跟前,热情地给寅和妈妈倒上两杯开水,然后问寅说:“这位小朋友,今年多大了?上学了吗?”
“七岁了,还没上学。”两回答说。
“去北京什么地方?”
“去姥姥家。”
“好,真乖。”乘务员夸奖道。
“快叫阿姨。”妈妈说。
“阿姨——”
列车的咣当声和噶哒声交替进行着。对面的一对年轻人就旁若无人地拥搂在一起亲嘴,弄得寅就目不转睛地看。但是两个人却时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让寅的妈妈产生了很大的厌恶。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禁不住了用天津口音自言自语说:“这算什么,大厅广众之下的,不如回家里床上去——”
“草,关你么事?你找不到配对的人别死鸡百裂的胡喷!”那个男青年撒开了女人的嘴说。听口音是某一个县城的。
中年人的嘴动了动,想进行反驳,但见年轻人眼露凶光,就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事情也许就到此完结了,然而那个漂寅的女服务员偏偏走了过来,一定要问个究竟。别人没人言声,那男青年却说:”怎么了。学学苏联电影奥斯特罗夫斯基也不行啊?”
“那是苏联,我们中国有中国的风俗。”
“就是吗。”
妈妈无端地插了一句。就这一句,竟把那个男青年给弄火了。他冲妈妈说:“你男人大概没在你身边吧,看你这醋样,是有几年没被男人碰过了?”
这句话让妈妈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还是人吗!”妈妈大声嚷道。
寅从没有见过妈妈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妈妈由于太过激动,寅感觉到了妈妈的胳膊和全身在激烈地抖动。
“哎,你怎么骂人啊,你?”男青年说:“你如果没了男人,再找一个不就得了么,空守活寡值当的吗?”
妈妈的脸色开始由红色变成紫红色,呼吸越来越急促,抖着手朝他扑过去说:“你,你。。。。。”
说时迟,那时快,那位漂亮的乘务员阿姨抱住了妈妈,把妈妈拥回到座位上。然后很快地扭身冲那男青年说:“你马上跟我到乘务室来!”
这时,那个与男人滚在一起亲嘴的女人竟然又发难了。她把那张本来很漂寅的小嘴撇成了油勺,斜起那双不大的眼睛冲妈妈说:“呵,都新社会了,还封建。对新社会不满的人啥事儿也看不惯。哼,等着吧,俺这就要调进北京去享福了,更气死你!”
女人的话把妈妈的肺气炸了,妈妈站起来大声说:“北京,北京啥希罕,我起小在北京长大的,怎么啦,你进北京是粘了你哪个老子的光了吧,你进北京就该霸道啦?啊?”
“那你是犯错误了吧,让人家给赶出北京了吧,在不然是你家男人被打成右派了吧?”
这时妈妈浑身痉挛,眼前发黑,就要晕过去,寅喊着“妈妈妈妈”,眼看扶不住妈妈,亏得那位乘务员阿姨又折回来,把妈妈给扶住了。
满车厢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女的见状,趁机溜走了。
妈妈慢慢地醒过神儿来,意犹未尽,还想找那女人计较。被乘务员阿姨给劝住了。妈妈说:“我参加土改那会儿,你们在哪儿,你们有什么资格进北京,你们进了北京就该无法无天啦。。。。。。”
乘务员阿姨左规右劝,终于使妈妈的情绪稳定下来。乘务员阿姨也劝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去,
寅依偎着妈妈眼里的泪珠在打转儿。一会儿睡着了。
几年后,当妈妈第二次遇见这位阿姨时,阿姨已经是列车长了。
寅醒来的时候,不知列车运行了多长时间,只看到妈妈的面容是那样的严肃。
其实妈妈的思绪一直在历史的长河里游走着。她回想着儿时的北京——李家四合院。
返 (18)
寅的姥爷是做皮货生意的,祖籍是保定。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两个皮货商店,直到芦沟桥事变,竟做到了四个店。日本鬼子来了,姥姥染上伤寒去世了,扔下七岁的妈妈和十三岁的姨姨、十六岁的舅舅。姥爷中年丧妻,犯了打击,经常往戏园子里跑,从此感染的一家子都是戏迷——只有大姑娘除外,大姑娘只喜欢时兴的东西。姥爷没心经营买卖。就把三个分店转让出去,结果就剩下了一个皮货店。当时的姥爷正值中年,许多买卖同行给他张罗着续玄,姥爷开始不为所动,但禁不住大家一齐攻心,就续娶了一个家道中落的小买卖人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