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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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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的普遍趋向是对声音越来越不信任,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是人类生活中比较嘈杂、比较混乱的部分,是世俗和大众,相比之下,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稳固、超越,更像“真理”。人类曾力图以字迹覆盖声音,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主要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他不知那时的人怎样说话,他意识到,落在书面上的一切已远离人的身体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他们何以如此?他们是绝对的天真还是绝对的悲凉?难道正是由于声音之脆弱、微渺,他们成为了人类的伟大导师?
  天花乱坠。读《长阿含》,遥想当日我佛说法,必是绚烂、壮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释迦开口,你一定会目眩神移。如果释迦和耶稣坐在一起,耶稣就是个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苏格拉底则是简朴的夫子,释迦也许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声音中有浩大的富丽,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繁华。
  ……可以想象,一千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将为之迷醉。两汉是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雄浑,然而单调,想起汉代、想起三国,你肯定不会想到“缤纷”、“丰饶”、“繁复”,佛经的传入不仅是宗教事件,还是一个审美事件,热带的思维、感性和想象如暖湿气流灌注我们的心灵。
  我一向认为印度人是最罗嗦、最烦琐的民族,多年前读佛经,总是惊叹于他们可以在一个点上纹丝不动而任由言语四外蔓延,他们是能指游戏的高手,他们要用八万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们的耐心举世无双,你会感到,那经文无论是被书写还是被念诵,书写和念诵行为本身就是对“永恒”的模仿。
  《长阿含》是佛教原始经文,比较而言,它本色、质朴,但读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读完了《长阿含》,但我一再自问,为什么读它?它对我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当然,准确合理的说法是,博尔赫斯有释迦式的玄思。在《者尼沙经第四》中,关于“摩竭国人命终生处”,整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让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黑夜之书
…… 《酉阳杂俎》
  我在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中隐约看到《酉阳杂俎》,这部研究唐代外来文明的书灿烂、淫靡,书读完了,如夜宴散了,惨淡的白昼降临。
  (谁能把一部学术的书写得灿烂、淫靡?)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也有一本《酉阳杂俎》。)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矫情而且腐朽。)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比如,盐的知识:
  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我们在品尝月光吗?)
  比如,关于一种遥远的树: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大食为古*,西南两千里应是非洲,如花的脸挂满树梢,他们在银子一般的笑声中飘落。)
  比如,关于老虎的死亡: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
  ……所有诸如此类的知识都透露了世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本质,这种本质在此时已经消散。
  鲁迅读过《酉阳杂俎》,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独创之作。”
  (《故事新编》中那颗令人惊骇的人头在古中国的夜空中飞翔,《酉阳杂俎》载:“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那女子一定有飘逸的长发。)
  “类书”,一般的解释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但两者形式上或有相似,基本精神却判然有别,百科全书意在“启蒙”,用理性对世界进行澄清、整理,而类书则汇集所有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所有的猜测、幻觉、传言和胡说。百科全书是“正确”的,它已经照耀全世界,但是,正确的生活是贫瘠的生活,正如正确的头脑是无趣的头脑,类书所保存的世界仍在理性的背面浮动,容纳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
  (两部著名的类书:《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是由宋太宗倡议编纂的,我因此对该皇帝怀有敬意,他对人类生活的复杂性有着宽阔明智的理解。)
  本雅明曾梦想撰写一部全由引文构成的书,而类书正是引文之书。但编纂类书通常是浩大的集体工程,在官方组织下,一群饱学之士从所有的书中搜捡只言片语、零砖剩瓦,然后构筑一个所指涣散的宏大文本。
  而《酉阳杂俎》却由一人独自完成,他是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得以浏览浩瀚的皇家藏书,又因为迭任刺史,行万里路,想必听了无数奇闻异事、流言蜚语。那时,类书的概念尚未形成,他只是怀有一种荒唐的激情,在他的想象中,许许多多的古时圣贤、后世大儒和史学家,他们在共同撰写一部大书,在这部书中阐述和描绘人类在白天、在阳光下的清醒生活,但是,他将在这部书的背面全面记录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
  (中国散文的这一脉,现代以来早已丢失殆尽,如今居然有人告诫你散文不能虚构,他们没读过《庄子》吗?)
  所以,《酉阳杂俎》是黑夜之书。
  作为类书,《酉阳杂俎》并不纯正,其中有大量个人创作的成分,即使是引文也经过了段成式的重述。一千多年前的夜里,这个人卧于榻上,他似乎沉于幽蓝的水底,他透过荡漾的水凝望星空,每当一颗流星划过,他就翻身而起,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把字条纳入一个五彩斑斓的锦囊……
  然后,在2002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另一个唐朝,唐朝背面的唐朝。
  ……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啥是“酷”啊,这就是了。)
  ……据说,地里的瓜是忌香气的,因此一场巨大的瓜灾发生了:
  “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
  (疯狂的香,瓜因窒息而死。)
  ……黄昏,一个女人被怪物吞噬了头颅:
  “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
  (“齿着于树”! 想想吧,想想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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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饲养的王
燕将乐毅率六国联军攻破齐国,齐王逃到卫国。该王是个想得开的,据史载,在逃亡中他的肚子整整胖了三圈儿,因此,他在卫国的主要工作除了吃和睡就是散步减肥,一日,该王走得乏了,坐在石头上发呆,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国家——此时的齐国只剩下两座孤城,临淄王宫里的宝贝被抢个精光,更不用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伟大的王不会考虑这些琐事,他不想则已,一想就是大问题:历史的经验教训。
  于是,齐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对身边的大臣公玉丹说:“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果何故哉?我当已。”——我到底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告诉我吧,我一定改!
  王的语调是诚恳的、亲切的,都有点可怜了,公玉丹实在是不能不说点什么了,如果不说简直就是对不起他的王了,于是,该大臣整了整衣冠,豁出去了,这回真的要掏心窝子了——
  “王之所以亡也者,以贤也。天下之王皆不肖,而恶王之贤也,因相与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
  也就是说,您大王落到这么个猪不吃狗不咬的田地,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您太好了。天下其他的国君全是坏人,他们就见不得您这么一个好人,于是就合起伙来攻打您、欺负您。
  齐王听罢,仰天长叹:“做个好人就这么难吗?”他的眼圈红了,他要是会作诗恐怕一篇《离骚》也做出来了。
  该王最终被“坏人”们拉出去杀了,关于他国破身灭的原因,当时想必是众说纷纭,但如果在齐国做个民意调查,上述“好人论”恐怕只有两票,如果调查是匿名的,那肯定就剩下一票。所以,全天下都听得出公先生在撒谎,唯一那个上当的就是他们的王。
  我不打算探讨该王的智商问题,对智商低的人我们应该同情。我觉得更有趣的一件事是,公先生为什么撒谎?那时的齐王不过是无牙的老虎,他就是说几句真话谅也不会被推出去砍头,况且人家的态度还那么诚恳,可是公先生还是忍不住要骗他一下,为什么?因为习惯?因为他从中得到了快乐?
  是的,我认为,公玉丹先生当时是快乐的,他看着他的王,一句句地编造着精巧的谎言,他为自己的聪明而快乐,而更隐秘、更甜蜜的快乐是:我在欺负他,欺负这个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在人类历史中,存在一个可怜的群体,他们是孤独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遭到蔑视、遭到欺负,他们是如此无助,以至于即使是光着屁股上街也没人告诉他他没穿衣服,他们被谎言包围、饲养,他们的名字是皇帝或国王。
  这位齐王就是他们的杰出代表,他曾经具有绝对的权力,所有的人都对他撒谎,人们撒谎不仅因为恐惧,还因为快乐,看着这头怪兽一本正经津津有味地吞噬谎言,他们感到了近似于欺负弱者的恶毒的快乐:这件事扯平了,绝对的权力令人恐惧,恐惧滋生谎言,而谎言又使绝对的权力变成了笑柄。
  然而,公玉丹的快乐我认为更为复杂,是恶毒的,也是温暖的,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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