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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直起身子,发现眼前的女主人换了一身合体的时装、头发也吹干了,只要有一丝气流就能随时向上飘起来。感觉好像“与电影明星零距离”。他看一眼同伴们,这会儿也都直挺起身子、默默地朝这边看着。都有心替高翔回答、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都有水。”高翔说完了就后悔。同伴们也觉着不能总是那么傻愣愣地看下去,好像从来没有隔着一定距离看过“明星”一样。都转身到不远的地方干活去了。
“走吧。”女主人显然没有把高翔的回答放在心上,也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对她的要求真心实意地说过“不”。她转身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知道高翔一定会跟在后面、而且肯定正在用两只眼睛上下打量她的背影。她错了。高翔没忘扛起一捆他舍不得扔的地毯、顺便扔到车库门外的垃圾箱里。
“叫我雯迪吧。”高翔刚刚进车坐好,发现女主人已经把手伸了过来。这礼节对打工的人来说有点儿隆重、已经多日没跟谁握过手了。高翔又多了一个不解的疑团。直到回答了雯迪提出的关于“他都会做什么活”的问题之后,才弄明白握手的深刻含义。原来,雯迪想和他合伙搞装修公司!条件很吸引人:她出面接生意、出钱购买工具和工具车、管理财务;高翔负责估价、组队、施工。两个人平分利润。
起初,高翔以为雯迪是在跟他开玩笑、逗闷子、或者替包工头试探他的“衷心”。可是看她那股认真劲、又似乎不虚。单凭掰着手指头细数熟人当中跟她打听装修的人数,就透着一种对未来事业成功的信心和展望。说起几个具体的装修项目,两个人聊的挺投缘。好像合作多年的老搭档。这反倒让高翔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餐馆打工熟门熟路、工作稳定,有点舍不得放弃。转念一想,打一辈子工也不是个出路。尤其是前面有个托马斯,让太太动不动就拿他做榜样。谁知道在她眼里,当个没有固定工资的“包工头”算不算有出息?又怕说出来让雯迪见笑,说他“见小利则忘命、临大事而惜身”。只好拿包工头做挡箭牌,借口“自己这些年没少受工头照顾,突然要跑出来单挑独做、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也跟太太商量商量。不过,别错过了机会哟。”
高翔感觉到、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居然能看出来、他属于大小事都要和太太商量的那种人。没错,这件事非商量不可。不仅要商量,还得赶在太太心情好的时候提出来才行。这几天,高翔一直在等机会。他牺牲回家后数钱的享受,先把晚饭煮好,端到桌子上。可惜,一连几天都赶上太太加班,回来后说是已经吃过了。看她很疲倦的样子,估计心情不会好到哪去。明天再说吧。眼看雯迪家的地板就要装修好了,再不给她答复就有“错过机会”的风险。最后一个晚上,高翔不得不编一个令人不能拒绝的理由,打电话让太太早点回家。虽然答应了,他还是不放心。煮饭的同时无数次、不自觉地跑到窗前张望。好像只要望得心诚、就能把太太望回来似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张望,太太真的出现在楼下路边的灯光下。她没有上楼。她的身后停着一辆轿车。托马斯从车上迈出来,跑到自己太太对面站住。他们说什么听不见,可是托马斯用他推销冲水马桶的手去理太太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让高翔看得一清二楚。他觉着自己的头发都直立起来、恨不得把托马斯煮了!
高翔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冲下二层楼梯的。只记得托马斯恬不知耻地笑着说,“高翔,看看我买的新车!”话音未落,就被高翔的拳头封住了嘴,趴在新车上抹鼻子里流出的血。出国几年打工练粗的胳膊所造成的打击效果让三个人都吃惊不小。托马斯自不必说,连太太都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不知是怕高翔的拳头,还是不允许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她想说“有话好说,君子……”,又后悔不该一直反对高翔当作家。如今的高翔已经是做粗活的小人物,“君子动口不动手”、对他已经不再适用。高翔本来准备交手若干回合,看托马斯无意反击,心里的火无处发泄。他想照着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跳上自己的车、狠狠地关上车门。然后,狠踩油门、在一阵隆隆的引擎声中飞驰而去。可惜,他还没有自己的车。能做的、只有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被遗弃的超市小推车,然后大步向小区外走去。
高翔在大街上走了一夜。他终于明白,太太为什么看他那都不顺眼。打工、挣钱、煮饭、当经理,恐怕都不能让她满意了。
天大亮的时候,高翔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雯迪的家门口。看来没有包工头开车,他也能找到东南西北。
“决定了?”
“只要你还没有找别人,就照你说的办。不过有一点,该出的钱里面、一半算我借的。将来一定还给你。”
这点面子雯迪还是肯给的。她了解男人,尤其是高翔这种类型的男人:出国干粗活已经是“降级使用”,剩下的只有一层勉强撑着的面子。对高翔来说,除了面子,他还想和雯迪保持一定距离。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把生意做大、超过托马斯,让太太刮目相看。最起码也要让她想起他来就后悔、不该把他看低了。当然,他的家事变故雯迪一时还看不出来。第一天买了辆八年旧的福特工具车,高翔就悄悄地住了进去。表面上开车回家,却在半路掉头驶进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大模大样地免费使用酒店卫生间。一星期后收到一笔施工费,高翔把他的一半分出一半存入太太的账户,用另一半租了一间不带睡房的单元。结束了“吉普赛人”式的、到处流浪的生活。有时候,他开着工具车在自己从前的家门口转悠,停下来看看窗帘后面的灯光。有时候,他也能看到那辆托马斯新买的“现代牌”轿车。像见了瘟神一样,每次他都狠狠地踩下油门、让工具车在一阵隆隆的引擎声中飞驰而去。
半年后,他在太太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雯迪确实认识不少有钱、有主意、又喜欢改变生活环境的太太。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太太”。注意到高翔惊异的目光,雯迪连忙解释:“别这么看人,我可不是哟。”不管怎么说,她们看了雯迪家里的装修效果,都怪她为什么没早打个招呼。除了忙着熟人的、和熟人介绍的生意,地方报纸上连续刊登的广告也让两个人忙的不可开交。对那些没有见识过高翔装修手艺的人,广告上面雯迪微笑的照片具有不可小看的说服力。两个人坐着工具车,从一幢房子转移到另一幢。不到三年,施工队已经增加到八个人、可以同时做两、三个工。外人看来,两个人一定最爱唱“你测量来我记录,你报价来我施工”。事实上,高翔每天还是一个人回他那个“没地方翻跟头”的小单元。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数钞票了。因为数额大,他收的都是支票。高翔不仅还清了雯迪垫付的“启动资金”,而且看着银行户头上的数字一位一位的往上长。心想用不了两年,他也可以有钱买房子了。等到有了自己的房子,自然有了向雯迪求婚的勇气和面子。
都说环境改造人,不虚。高翔已经忘了曾经想当作家的事。
心里想着快速赚钱买房子,高翔对客户的装修要求,不管做过没做过,总是一口答应、先收了定金再考虑怎么做。偏偏赶上住在雯迪邻居的女朋友想在房子侧面加盖2000尺,而且希望等她回国旅游归来的时候就能住进大房子。高翔答应之后、马上开始为难。真的接了吧、他半路出家干的本行是室内装修,从来没有盖过房子;找借口推了吧、200块钱一尺,比内装修赚钱快多了。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雯迪一句话帮他下了决心:“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高翔觉着雯迪的话有道理。房子用什么材料盖成的、装修之前看的一清二楚。公司发展到今天、经手的房子已经不计其数,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没什么新鲜的。最主要的是,做完这一单,买房子的钱就不用愁了。
建房工程竣工的那天,雯迪开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庆功。借着酒劲儿,两个人正式住到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高翔总是担心有人会突然敲门、或者破门而入。重演当年他和托马斯之间发生的一幕。不同的是、这回因为猝不及防而挨揍的可能是他自己。尽管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并没有发现雯迪有什么男性朋友,但是这样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上天白给的。日子过得越平淡、高翔心里就越不安。脑子里总是回响着什么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没动静,就是快了。”
难怪一听到敲门声,高翔就反射性地跳起来、冲到门口、通过门上安装的了望镜观察虚实。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美国人,一脸胡子。像是逃犯、或者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心想这回可能遇见劲敌。开门一问,才知道是税务局做房产税评估的马克、找隔壁房子的主人。刚刚松一口气,又听说加盖房屋需要重新估价,然后按照新的房价缴税。如果房主不在规定时间内申报,税务局将自行定价、定税。得知房主正在外地旅游,便请雯迪转交通知单。这还没完。说过“再见”之后、又补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你的邻居朋友加盖房子之前有没有得到市里的许可证?”
“许可证?”雯迪和高翔相对摇头,本意是没有,马克却善意的理解成“不知道”。他接着说:“没有关系,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市里的事不归我管。”
雯迪很会转移话题,“马克,你看上去对房产评估很有经验。做了多少年了?”
一句话问得马克兴奋起来、居然忘了已经说过再见。“多谢夸奖。不瞒你说,我干这一行才一年多。从前我是搞建筑的,因为便宜的施工队太多了,逼得我失了业、不得不改行干这个。你们猜结果怎么样?我发现许多新房子盖得不合标准。听说过海边有几幢大房子地基滑坡、一半家业落到邻居的后院吗?到现在官司还悬着那。简直成了笑话。我们公司建的房子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当然,我们公司是贵一些。但是,盖房子不是开玩笑。那可是一辈子的投资。”
马克一走,高翔和雯迪就跑进邻居家的院子、仔细查看了加盖房的周围环境。他们暗自庆幸四面都是平地、绝对没有滑坡的可能。 。。
新大陆
洛杉矶到了。
从日本京都飞来的慧子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慧玲。因为这个特殊的记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是中国人、叫罗大中,住在美国西部的加利弗尼亚州。想到平生第一次要和父亲见面,慧玲一路都合不上眼。当年母亲离开美国回到日本的时候,慧玲还没有出生,只是个怀了三个月的胎儿。
那是1949年的春天。
慧玲不知道母亲初到日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没有工作、物资奇缺。直到朝鲜战争爆发、日本成了盟军的代工生产基地和物资供应站,就业问题一下子发展到另一个极端。许多家庭从没有工作一夜之间变成工作太多、常常干到半夜都干不完。这种情况延续了很多年。那时候,好像整个国家都在不停的赶着制造一部天大的机器、各家各户都在为这个机器加工着永远也加工不完的零件。慧玲经常想,如果父亲在、家里的境况可能大不一样。母亲也许用不着干那么多本来应该男人干的事。终于有一天,母亲病倒在床上。也许太累了,她一连躺了一个月。慧玲也偷偷地哭了一个月。每次擦干眼泪、她都非常小心地睁开眼睛,希望看到想象中的父亲正出现在街巷转弯的地方。迈着大步向家里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招手。然而每次都让她失望。父亲为什么不回来?难道她根本没有父亲?
看到慧玲脸上没有擦干得泪痕,母亲开始讲起父亲和他生活的地方。记得每次接到父亲来信的时候,母亲都要讲一段关于父亲的故事。这些故事串联起来,慢慢构成了一个可亲可敬的生动形象:一位了不起的数学家,他有着一颗孤独的心,心中还珍藏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父亲出生在上海一个成功商人的家庭,他从小受到良好的音乐熏陶。15岁的时候小提琴就拉的很出色,受到当时上海工部局管弦乐团指挥梅百器的夸奖。经常受邀观摩乐团的排练。有一次;乐团的第二小提琴手生病,一连几天不能起床。急得梅百器不停的用指挥棒敲自己的脑袋。有人想起了父亲。可是没有人想到,从来没上过台的父亲居然一次排练成功。那次演出的、正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名作《新大陆交响曲》。梅百器当时非常高兴。事后,他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