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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发展太过于迅速和荒诞,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张大嘴巴朝向对方隐进夜幕的身影,又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两秒后,脑神经才终于抽出个激灵——
“靠,你小子敢耍我?!”
高炔直起脖子,听见自己气急败坏的叫骂,夹杂进耳边的风的声音。
'邱其'
那是一条从学校通往市区马路的小巷。
整条巷子长而狭窄,跑完全程至少需要20分钟,尽管如此,就学校到市区马路的距离来看,这里也算是抄了近路。巷口开始,一路延过去的,全是废弃的民居,水泥墙面剥落出黄色的泥层,红漆的“拆”字在上面张牙舞爪。几只路灯零落地竖在两边,年久失修的关系,眼下统统只剩下装饰的作用。到了晚上,整条小巷便像是陷入了夜的梦魇,四周全是昏沉沉的暗。
——但,还是可以模糊辨认出身后,高炔追赶上来的身影。
抹一把额际的汗,邱其将头扭回前方。胸腔间涌动出的连绵的窒息感,让他不得不大口喘着粗气。
可他不敢停下来。
——在看到他爸爸之前,他不敢停下来。
***
接到爸爸的电话,是在10分钟前。而10分钟后,邱其的耳朵依旧因为那通电话而嗡嗡地响。
“我现在开车过来接你!”他爸爸在话筒里吼声如雷,“你好好给我揣着那些钱,他妈的敢弄少一块,老子就把你塞车尾箱!”
“塞车尾箱”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好笑,但按着电话里的语气和音量,邱其知道他爸爸不是做不出来——自两个月前被那女人抛弃后,他的脾气就明显地越来越差,饭桌上扔碗摔筷子什么的也就罢了。有一次甚至还一脚踹翻了家里的饮水机,巨大的水瓶“轰”地炸在地上,把楼下的邻居和自己都吓了好大一跳——后来邱其才知道,原来那天爸爸在街上看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新欢。
永夜(5)
那个女人曾经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做“妈妈”。但从两个月前开始,这个词就在邱其心中凝结成了坚硬的冰——甚至在向对方要钱的时候,他也哽着喉咙叫不出口。
他只是对她说:“给我1;000块,我急用。”
其实邱其真正需要的只是500块。但他却朝那个女人要了两倍的数目。天性里的老实本分,并没有妨碍到他在那一刻面不改色的撒谎。或者说,他压根没觉得自己是在撒谎——在邱其的心里,甚至觉得只翻两倍已经是一种宽容了。
对于他而言,那区区的500块,根本无法弥补那个女人给他的伤害。这伤害并不仅仅来自于她的抛弃。更多的,是邻居的说长道短,爸爸的怒吼暴喝,学长的欺凌勒索,两个月以来,邱其被迫所要忍受的这些折磨,说到底,也全是因为她的缘故。
都是因为她。
1;000块算什么?就算再加上一个零,两个零,邱其也觉得这是那个女人应该给的。
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跟爸爸告状。
更没想到的是,他爸爸居然会气成这个样子。
***
……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邱其不明白。他也无暇去想。几张纸币被手心的汗泡得发软,他一边跑,一边将它们塞进裤袋,指尖在那里触摸到几张质地干燥的纸片。邱其知道,那是另外的500块。
10张100。一共1;000。爸爸想要。学长也想要。而夹在中间的自己,能做的,就只有在这条漆黑的巷子里逃命般地奔跑——或者说是奔跑着逃命。
汗水顺着额头滴进眼睛,漫出阵阵连绵而酸涩的痛,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邱其连提手去揉的力气都不敢浪费。他一心只想快点跑出这条小巷,按着先前挂电话的时间来算,只要他能跑到外面的马路上,就应该能很快和爸爸的车接头。
一直以来,邱其都没有告诉别人他被欺负和勒索的事实,或许是自觉羞愧,或许是害怕报复。但现在,现在他只想快点见到爸爸,快点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糟糕——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一点。他之前就该这么做的。这本来就是和他邱其无关的事情,什么1;000块不1;000块的,他根本就不关心那个女人的钱会落在谁的手里。
为什么要让他受这种折磨?
外面马路的光在100米外闪动着温暖的色调,邱其努力振作起精神,加快了步伐朝前方冲去。
80米。60米。40米。他的头脑因缺氧而呈现出大片的空白,荒芜中只有一团暖金色的光,在视野中一点一点地扩大。
30米。20米。10米。5米。
可以拯救自己的光。
在即将跑出小巷的那一刻,邱其几乎想要伸出手做迎接状了,却冷不防被身后率先探出的手狠狠扯住了后领——
“叫你跑!!”高炔喘着粗气的声音传进耳边。
邱其下意识扬起胳膊,他像是受了惊的动物,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希望挣脱出去。
“放开我!!!”
他听见自己喉咙中升腾出的尖利的叫声,但很快,这叫声便被更尖利的刹车声,切割成零碎的片。
叁
那个瞬间。他们眼前,盛放出大片的光。
置身在车灯打出的这一团强光里,邱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有些迷惘地抬眼看去,看见高炔站在巷口,傻傻地朝向自己。光在他的脸上镀出一层薄薄的亮,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一个纸糊出来的木偶。
他又扭头去看身边,隔着一道玻璃窗,他看见一张苍老而熟悉的脸。五官在光与阴影的交错下,扭曲出陌生的弧——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像是受到了极度惊吓的表情。
无论是哪个,都让此刻的邱其觉得无比滑稽。他扯了扯嘴角,想笑。
却最终因那自剧痛中缓缓漫上视野的漆黑,滑出了泪。
迷津(1)
迷津(一) | 文/萧凯茵 图/
“其实我们对爱一无所知。”
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公车的窗边,用指尖轻轻划过窗玻璃,玻璃外侧布满的水珠,她在内侧根本触碰不了。她扭头看我,说:“嘿,你看,我们坐同一路公车出发,却要到不同的地方去。”
我从小就不喜欢拍照。我的意思是,不喜欢被拍进照片里。
家里厚厚一叠相册里,几乎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皱着眉头、眼神涣散的我,我常常在快门被按下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突然出神,特别是有闪光灯的时候,更是觉得灵魂好像突然被摄入了相机。好吧,换一种不太灵异的说法就是,我不喜欢被拍进照片里。我还曾经翻出一张被圆珠笔画得乱七八糟的我的独照,我妈说那是我小时候自己画的。她说我很小时候也不会排斥照相,我想那一定是因为那时面对着镜头我根本不知其为何物。谁会知道镜头这样一只空洞的眼睛,居然能一口一口地吞噬每一个瞬间,然后重新吐出来一个永恒的定格。
同样地,我不喜欢照镜子。我所能看到的世界里,很少有我自己的存在,所以每一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那是个陌生人。在我脑海里对自己模糊的印象,应该是一个模糊的、高大的、成熟的形象,但是每一次镜子里跑出来的,都不过是一个滑稽的调皮的小毛孩。
“余栋!”杨络生在远处唤我,我从镜子里看见他的目光落在镜子里的我身上,对上了我的视线,“别照了,你够帅的了,快走吧!”我低头伸出右手还想再理一理我的衣领,抬眼看镜子里的我正用左手抚平衣领,校徽印在校服的右侧胸前,而不是像我身上的那样印在左侧。嘿,露出马脚了吧,镜子里的那位,你压根就不是我。我举起手用掌心拍了拍镜子,感觉到它微微地颤动,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追上杨络生。
那面梳妆镜,不知是谁搬家清理东西的时候扔在这里的,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
“啊,小栋,你又忘了戴红领巾。”
我现在好像已经忘了怎么系红领巾,只会像领带一样打起来,就像我第一次打领带的时候只会把它当做红领巾一样。
后来参加小学聚会的时候,班长给每个人发了条红领巾,要我们务必系上,说是怀念一下旧日时光。她笑着说起她去买红领巾的时候,售货员还以为她是小学老师。谁也没想到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居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收起当年的飞扬跋扈,温和地坐在一旁跟我们说笑,轻声细语,谁都不能相信她就是往日那个严苛的班长,曾经被所有人憎恨的她,竟然在今天把我们整整齐齐地聚在了一起。谁都会记得,我们的小学生活里,存在过这样一个班长,也就是因为她,我们才能称之为一个集体。应该说,她成了我们回忆中最深刻的指向标,往回看的时候,远远就能认出来的,立得高高的那个路标。
“小栋?”当我躲在角落埋头系红领巾的时候,戴梦归坐到了我面前。我突然尴尬地涨红了脸,就像每一次被她逮到我没有戴红领巾上学那样。“为什么不去洗手间照着镜子系?”她的手已经熟练地接过我茫然的红领巾,“是不是后悔当年自己没学好怎么系红领巾?要不然现在就不用我帮忙了。”她的红领巾像丝巾一样系在她的脖子上,她却给我打了当年那个标准的红领巾结,并且悉心地把它挪到正中的位置,轻轻拉紧。我瞥了一眼其他人,杨络生的红领巾根本就是直接随便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在他动情地与人对歌的时候摇摇晃晃。但我依然不敢轻易动手去解梦归给我系好的红领巾,正如当年那样,她给我系的红领巾总是最漂亮的,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轻易破坏。
迷津(2)
除了那次雨天我犯傻之外。
红领巾几乎成了我们小学时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没有戴着红领巾,你几乎进不了学校,即使进去了,在升旗的时候校长和老师一眼就能把你从人群里揪出来。没有红领巾就是异类,无论你身穿着多么平整规矩的校服,如何地遵纪守法,站在最整齐的队伍里,你依然是异类。你将被处罚,或者勒令重新戴上。我的书包里长期放着一条备用的红领巾,即使出门的时候忘了戴,到达校门口之前我还有那么一段时间发现并戴上。但发现我没有戴红领巾的常常不是我自己,是梦归。
她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们经常一起上学。后来我跟杨络生混熟了,他家住在街的那头,他每天也会召唤我一起上学。这时,问题来了。我该继续跟梦归一起上学,还是跟杨络生,抑或是,三个人一起?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习惯性跟着我一起走的梦归,和我一起,在路口碰到了等我的杨络生。从那个瞬间开始,我们就莫名其妙地达成了某种不需说明的约定,三个人一起上学去。尽管杨络生总是忍不住嘲笑梦归,嘲笑我对她“梦梦”的称呼,嘲笑她的辫子、她的头绳、她的袜子、她的书包,甚至是被风吹起的裙子底下*的颜色。他们乐此不彼地斗嘴,成了上学路上重要的一部分。
倒是我的存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途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有一次到了校门口,他们一边争吵着一边走了进去,我却被值日生拦在门外要求记名字扣分。我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梦归急急忙忙倒回来从我书包里掏出那条备用的红领巾。值日生执拗地说那样不算,还是该扣分。杨络生也闻声而来:“是我们路上捉弄那家伙,扯掉他的红领巾然后偷偷藏在他书包里的,你就别……”我那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小时候的眼泪根本不挑男女,要涌出来的时候都一个劲儿地涌,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哭什么……难道,你真信了啊?”后来杨络生跟我说,“那都是编来骗值日生的。不然她怎么会放过你?”
聚会的时候,大家起哄着要杨络生和梦归合唱情歌。他们在几句不太强硬的婉拒之后毫不扭捏地坐到了一起,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曲。即使有人在歌词暧昧处故意起哄,梦归只是一笑置之,杨络生就顺势唱得更响亮。
“余栋,”班长突然不怀好意地凑过来,“是不是失望了?”
“啊?”
“我说,他们怎么不让你跟梦梦也唱一首。”
“我,我不会唱歌。”
“我跟你说,余栋,”班长每次在透露巨大秘密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多喊对方的名字几下,比如当年提前泄露春游消息的时候,她连说了好几个“同学们”才说出口,“你毕业之后搬家了不知道,杨络生和梦梦后来真的好上了。”
这时大家又起哄着让他们俩喝“交杯酒”,刚刚还疯疯癫癫的杨络生突然正经地推开了递到梦归面前的酒杯:“她对酒精过敏。要不这样,我替她把这杯酒喝了吧。”我从来不知道梦归对酒精过敏,倒也是,那根本就是个不敢公然碰酒的年纪,我也仅仅是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