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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格洛丽亚,我其实已经回过家了。”贾斯丁坚称,为的只是抚平她的情绪,“一场战役已经打赢了,为什么还要再打下去?墓园可以了吗?”
“两点三十分。我们两点要到李氏殡仪馆。报纸明天会公布消息。”
“她就埋在加思旁边。”——加思是他夭折的儿子,名字取自特莎的法官父亲。
“老贾,已经尽可能靠近了。在同一棵凤凰木下。旁边有个非洲小男孩。”
“你真好心。”这句话他已经对格洛丽亚说了无数次。他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走下楼去,提着格拉斯东皮箱下去。
那只皮箱是他的心灵慰藉。格洛丽亚已经透过庭园窗户的铁窗瞥了他两眼,他坐在床上,毫无动作,双手抱头,皮箱放在脚边,他低头盯着看。她私底下相信——跟爱莲娜讲过——里面装的是布卢姆的情书,是他从多管闲事的目光中解救出来的——用不着感谢桑迪——现在只等他打起精神,决定是要打开看还是烧掉。爱莲娜也有同感,只不过她认为特莎这个愚蠢的浪*竟然还保留情书。“格洛丽亚,我的座右铭是看后即扔。”格洛丽亚注意到贾斯丁不愿意离开房间,担心皮箱没人看管,因此建议他放在酒窖里。酒窖有个铁栅门,为原本有如监狱的低地增添一份阴森感。
“贾斯丁,钥匙由你来保管。”郑重地将钥匙交给他,“给你。桑迪想喝酒的话,他就得来跟你讨钥匙。这样一来,或许他会少喝一点。”
慢慢的,每日媒体截稿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伍德罗和科尔里奇几乎说服了自己,看来已经挺过难关,他们这样互相告诉对方。不管是沃尔夫冈吩咐工作人员和客人闭嘴,或是媒体对命案现场中邪似的过度关切,没有人去访问绿洲旅舍。科尔里奇亲自集合了穆萨葛俱乐部的大老板,恳求他们看在英国与肯尼亚一家亲的分上,必须遏阻八卦横流。伍德罗也对公署的员工发表过类似的训词。私底下怎么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风点火的举动,他如此督促大家。而他以积极的态度发表这番充满智慧的说辞后,也收到了效果。
永恒的园丁 第三章(3)
然而,这只是假象而已,而伍德罗理性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正当媒体欲振乏力之际,比利时一家日报以头版指控特莎和布卢姆“热恋奸情”,还刊登出绿洲旅舍房客登记簿的复印件,以及在特莎命案前一晚有人目击这对情侣交头接耳、共进晚餐的消息。英国周日版的报纸这下子乐翻天了。一夕之间,布卢姆成了新闻界不齿的对象,恣意加以抨击。直到那时,他一直都是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刚果人,由比利时矿业巨子夫妇领养,在金沙萨、布鲁塞尔和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接受教育,是医疗界的和尚义工,是战争区的公民,对阿尔及尔政府无私奉献。从现在起,他是放电高手布卢姆,不伦情夫布卢姆,狂人布卢姆。第三版整版报道了历史上的医师杀手,佐以相貌相仿的布卢姆和辛普森的照片,下面是耸动的标题:“这对双胞胎中,哪一个是医生?”如果这类型的报纸正合你胃口,布卢姆就是你最典型的黑人凶手。他撒网捕获白人的妻子,划破她的喉咙,砍掉司机的头,然后跑进丛林去寻找下一个猎物,或者是学上流社会其他黑人的做法来“改正归邪”。为了在视觉上强调相同之处,编辑还涂改掉布卢姆的大胡子。
格洛丽亚整天都避免让贾斯丁接触到最坏的消息,因为担心他会因此承受不住。不过他坚持所有东西都要亲自过目,再难看的都非拿出来看不可。到了晚上,伍德罗还没回家的时候,她端来一杯威士忌给贾斯丁,很不情愿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东西交给他。她走进贾斯丁的“牢房”,发现哈利坐在他对面,两人凑着那张凹凸不平的松木桌,皱着眉头专心下西洋棋,这让她看了很不高兴,忍不住发了一阵醋劲。
“小哈利,你未免也太不会体贴人了,怎么在这边烦奎尔先生,人家——”
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斯丁打断了。
“你儿子脑筋灵活得很,格洛丽亚。”他请她放心,“桑迪可要自己当心一点,相信我。”他从格洛丽亚手中接过那摞东西,懒洋洋坐在床上翻阅。“你知道吧,阿诺德对我们的偏见很有想法。”他继续以同等疏离的语气说,“如果他还活着,他不会感到惊讶的。如果他没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吧?”
然而,新闻媒体还有更狠的一招没使出来,这一点格洛丽亚再怎么悲观也无法预见。
高级专员公署订阅了十几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夸大不实的当地大版报纸,随便以笔名执笔印行。当中特别有一份刊物展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韧性。这份刊物的名称不加修饰,就叫做《非洲*》,敢说敢言,发行宗旨是不计种族、肤色、真相或是后果,一律加以报料。该刊物会揭发莫伊政府的部长和官员疑似犯下中饱私囊的罪行,同时也尽力揪出救济官员“收贿、贪污与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份新闻通讯——之后通称为第六十四期——这期并没有报料。这期以一码见方的单张发行,颜色是劲爆的粉红色,双面印刷,折叠起来小到正好可以放进外套口袋。本期版面周围加上粗黑线条,代表匿名编辑致哀。标题只有两个字“特莎”,字体粗黑,有三英寸高。伍德罗的这份于星期六下午送到。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蒂姆·多诺霍本人,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镜,蓄小胡子,身高六英尺六。前门的电铃响起时,伍德罗正与两个儿子在庭园里玩板球。通常怎么守球门都不喊累的格洛丽亚,这时因头痛难耐正在楼上休息;贾斯丁则在“牢房”里闭关,窗帘也合上。伍德罗走去前门,担心是记者过来骚扰,透过窥视孔想看个究竟。门阶上站着多诺霍,哀伤的长脸露出心虚的微笑,手里前后摆动一张看似粉红色桌布的东西。 txt小说上传分享
永恒的园丁 第三章(4)
“千不该万不该过来打扰你,老兄。好歹是礼拜六休假日。看来他们越究越深了。”
伍德罗毫不掩饰嫌恶之情,带着他走进客厅。这家伙现在过来做什么?这么一想,他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么嘛?伍德罗向来都很不喜欢所谓的“好朋友”。这是外交部给英国间谍的绰号,取这种绰号不带任何感情。多诺霍做人并不圆滑,也不知道他语言上有什么才能,也缺乏魅力。就外表来看,他早已过了“赏味”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穆萨葛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与尚属位高权重的内罗毕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桥牌。可是,他过着奢华的生活,用人就请了四个,身边有个名叫莫德的褪色美女。她看起来和他一样是个药罐子。他被派到内罗毕是来白领薪水的吗?还是间谍生涯曾经风光一阵,临走前上级让他享受一下?伍德罗听说过“好朋友”会有如此的待遇。在伍德罗眼中,多诺霍是米虫,从事的行业本身既过时又只会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闲逛,”多诺霍解释,“有两个家伙在发免费的东西,有点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头版有三篇颂扬特莎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据说都是不同的女性非洲友人。写作风格是非洲式英文,用的是当地的语汇:有点讲道宣教的意味,有点大鸣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辞藻让人放下戒心。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说法表示,特莎突破了窠臼。以她的财富、家世、教育与外表,她应该去跟肯尼亚最糟糕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跳舞吃大餐才对,结果她却与这些人代表的特质正好相反。特莎想推翻的是她的阶级、种族,想推翻所有她认为把她绑得死死的东西,不管是她的肤色、社会上与她同一阶级人士的偏见,或是传统外交官婚姻的束缚都一样。
“贾斯丁情况怎样?”伍德罗一边看,多诺霍一边在旁边问。
“还好,谢谢你,以他的遭遇来说是还好。”
“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自己家里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把这东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聪明,老弟,竟然躲得过门口那些‘蛇蝎’。你应该来加入我们这边才对。他在吗?”
“在,可惜不见人。”
伍德罗读到,若说非洲是领养特莎·奎尔的国家,非洲女人就是接纳她入会的宗教。
不论战场何在,不论禁忌为何,特莎都奋战到底。为了帮我们奋战,她出席光鲜亮丽的香槟酒会,出席光鲜亮丽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胆邀请她参加的宴会,而她传达的信息都是同一个。惟有解放非洲妇女,才能解救我们免受男性同胞一错再错与贪污贿赂之害。特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坚持要与她热爱的非洲妇女一起生下她的非洲小孩。
“我的天啊。”伍德罗轻轻惊叹。
“我其实也有那种感觉。”多诺霍附和。
最后一段全以大写字体印刷。伍德罗机械地接着看下去:
再会了,特莎母亲。我们是你勇气的子女。感谢你,感谢你,特莎母亲,谢谢你赐给我们生命。阿诺德·布卢姆就算能苟延残喘,你却处在死无复生的境地。如果英国女王能追赠封号,请勿像波特·科尔里奇先生臣服于满足现状的英国政府而封为骑士那样,我们希望女王能追赠特莎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你是我们的特莎母亲,我们的朋友,因为你面对后殖*义的偏见表现出超凡的骑士风范。
永恒的园丁 第三章(5)
“最厉害的其实还在后面。”多诺霍说。
伍德罗翻过来看。
特莎母亲的非洲婴儿
特莎·奎尔认为,以肉身追随理念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借此抛砖引玉。特莎住进内罗毕的乌护鲁医院期间,她最亲近的友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每天过去探望,此外根据部分报道,多数晚上也过去看她,甚至带了行军床,方便自己在病房里陪她过夜。
伍德罗将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交给波特看。我应该可以留着吧?”
“任你处置,老弟。本公司免费提供。”
伍德罗往门口走去,多诺霍却没有跟着走的迹象。
“要不要一起走?”伍德罗问。
“想再待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想对可怜的贾斯丁问候一下。他在哪里?楼上吗?”
“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要去找他。”
“有吗,老弟?没问题。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该不会也把布卢姆藏在这里吧?”
“少乱讲话了。”
多诺霍并不因此罢休,大步慢跑到伍德罗身边,故作姿态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车?车就停在附近,省了你开车出去。这么热不适合走路。”
伍德罗还是有点担心多诺霍会临时改变主意,想回去看贾斯丁,所以同意搭便车,看着他的车子平安开过坡顶。波特和韦罗妮卡·科尔里奇都在庭园里晒太阳。公署的萨里郡式豪宅坐落于他们身后,前面是无懈可击的草坪和没有杂草的花床,这是一个有钱的股票交易员的庭园。科尔里奇坐在秋千摇椅上,正在看着标为急件的公文。他的金发妻子韦罗妮卡穿着矢车菊蓝的裙子,头戴松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边是加了软垫的幼儿游戏圈,女儿萝西躺在上面左右摇摆,欣赏着手指间的橡树叶子,韦罗妮卡则在一旁哼歌给她听。伍德罗将报纸递给科尔里奇,等着他骂脏话。结果没骂。
“这种垃圾有人看吗?”
“我猜大概全市每个无聊的上班族都会看吧。”伍德罗的语调呆板。
“他们下一站是哪里?”
“医院。”他回答,心往下沉。
伍德罗坐在科尔里奇书房的一张灯芯绒扶手椅上,一边聆听科尔里奇以无线电与他讨厌的伦敦上司谨慎交谈,无线电竟被锁在书桌抽屉里。伍德罗一面回想着重复出现的影像,而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他看着自己白人的身躯以殖民地主人的速度,走在乌护鲁医院拥挤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问路时才稍停,要走哪个楼梯才对,哪扇门才对,哪个病房才对,哪个病人才对。
“死佩莱格里说,整件事全部掩盖起来。”波特·科尔里奇一边高声说一边用力挂掉电话,“快点扫得远远的,尽可能找个最可行的理由。他的一贯作风。”
伍德罗透过书房的窗户看着韦罗妮卡将萝西从游戏圈里抱出来,背着她走向屋子。“我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反驳,思绪却仍处于遐想状态。
“特莎在业余时间做什么事,别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布卢姆乱搞,也包括她追求的什么高贵理想。以下的说法不准刊登,只有在有人询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