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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的落拓男子,即便他这般郁郁地在雨夜里借酒消愁,依旧一身威凛冷煞之气,令人望而却步。
犹豫片刻,我走到他身畔,也做到桥上,扶着栏杆眺望满池败荷。
他开始不理睬,只顾喝了两口,才抬头望着夜空,冷淡说道,“你出来做什么?正下着雨,回去。”
即便是为我好,他说话还是不肯给人留言后任何商议的余地。
我沉默,静静地倾听着雨点落在水面和荷叶上的声音。
脚下半卷曲的荷叶,蓄了满满的水,被报厦中悬着的四级山水绢纱宫灯散出的浅浅光芒映得像水银一般清亮,幽幽地在池子里摇晃着,忽而风刮得紧些,那荷叶斜了一斜,哗啦一声,便将不知道蓄了多久的水滴倾下了池子。
而荷茎似也再经不住这样的风雨和摧残,轻微的一声,已经从中折断。
满池的荷花,终于连残叶都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禁不住地叹息,长长的素蓝披帛被夜风吹到了水面,猎猎地飞舞在残荷之上。
唐天重一抬手,将那披帛握住,往我肩上拉了拉,终于正眼看我,却是低声呵斥:“还不回去?”
我无奈地望向他,“别喝了。真要喝,回屋里去,我陪侯爷喝两盏。”
唐天重眸光一闪,嗮然后道:“你似乎不会喝酒。”
当日在怡清宫,我曾推搪不会喝酒,唐天霄有意当着他的面捉弄我,拿酒将我惯得呛着了。他竟然还是记得的。
我说道:“我会喝。”
一把抢过他的酒壶,我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仰脖灌了一大口,品评道:“上品的绍城女儿红,不比地方进贡的御酒差。但年份不怎么样,不会超过三年,入口甘醇,回味不足。”
将酒壶递还给他,我笑了笑,“武将家的女儿,怎能不会喝酒?”
他接过,盯着我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我再问他:“进屋去吗?”
他嘴角歪了歪,也不知算不算是笑容,但声调却很是不屑,“我在你心里,从来就是个十恶不赦强人所难的坏人,我喝不喝酒,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便不再说话,提了裙摆从竹桥上立起身,往报厦内行去。
他却似恼羞起来,眼见我跨出一步,一把拖住我的手,只一拽,便又将我拽倒在竹桥上。
“侯爷!”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的大掌轻而易举地按在桥面上,徒自挣着手脚,再也动弹不得,木板和竹片摇晃时的嘎吱嘎吱声中,只听他恼怒问道:“我强你所难不假。本侯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不肯轻言放弃。可你便这么听信旁人挑拨的话吗?唐天霄说是我向他下毒,我便认定我是恶毒小人?唐天霄说我图谋不轨,你便认定我是蛇蝎心肠?连他想借你来羞辱我,你也乖乖地配合?却不知今天他悄悄见你,又给我安了什么百事莫赎的罪名?桩桩件件,我都听了,信了?”
我心中暗惊。怎么连白天我们私会的事他也知道了?或者,只是有些疑心,故意来套我的话?
唐天重见我疑惑,又道:“唐天霄跑到我这里,能突然失踪好一会儿已经够奇了,还有我们这个万事不理的宁大小姐同一时间突然跑去看什么鸟儿,若说你们两个没见着,我却是不信的。”
他们如此了解彼此的动静,我也不打算抵赖,仰面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轻声道:“是,他不放心,来看看我。”
“仅此而且?”
“我听到的,仅此而且。可侯爷必定不信的。”
唐天重却放开了我,说道:“我信。”
我愕然坐起身,却听他叹道:“如我不肯信你,你又怎肯信我?我便信你一回。至少,我回来时,你还在。”
我呆了呆,敢情他今天匆匆回来,是怕我和唐天霄有所约定,就像当日从皇宫逃出一般,这回会从他的摄政王府逃开。
“我还能到哪里去?”我苦笑着抱膝叹息,“侯爷,你且告诉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你可去的地方多了,别说唐天霄不肯死心,就是庄碧岚……”
他忽然噤声,取了酒壶继续喝着。
我便代他说下去,“其实庄碧岚也不曾死心,对不对?他和南雅意之间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不过是为了逃开侯爷的掌握,而奉命在我跟前演的一场好戏,对不对?明知我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去,还关了门在房中卿卿我我,本就不和情理。”
唐天重停下手,盯向我,“你在找理由为庄碧岚的变性开脱吧?我本就是你心目中的坏人,再往坏里想,也没什么要紧。”
有两滴打在眼睫,眼前便有些模糊。我酸涩地笑了起来,“侯爷可记得,庄碧岚临走时说了什么?”
唐天重目光一转,“他说,南雅意做的莲子羹很好喝,莲子剥得很干净。”
我吞咽着喉间涌起的气团,笑道:“可庄碧岚从不吃甜食,更不吃莲子羹。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汤,便是盛了给他,他也必定把莲子夹出来给我吃。”
我眯起眼,那样深沉的夜色,却隐隐听到年少时彼此轻快的欢笑。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艳。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那样美好的时光,风和日丽。
唐天重的神情渐渐难看。他尴尬地转过脸,说道:“哦,那倒是我不知道的。”
我又告诉他,“剥得干干净净的,是连心。煮汤的莲子,是没有心的。”
唐天重悟了过来,苦笑道:“原来……原来那时你便知道了是我的计谋。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反问:“我为何要拆穿侯爷?我已是侯爷的人,明知侯爷的用心,何苦去招侯爷不痛苦?我再不可能是碧岚的妻子,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拦他们在一起?如果碧岚能接受雅意,也算男才女貌,必定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
唐天重瞪着我道:“所以,你认为他们可以幸福?你却不可以?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认定跟着我会受一辈子苦楚?”
我叹道:“我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女子。而侯爷……侯爷的心太大,太深,并不是我所能了解的。”
“是吗?可我不觉得。”他凝视着我,“我心里从来只装过一个人。从那个晚上,我瞧着她一个人在月下哭,我便再也放不下了。”
那样黯淡的灯光下,他的眸子居然亮得如玻璃一般,映照出我被细雨打湿的脸,以及湿润无措的眼睛。
如果唐天霄向我说同样的话,也许我会一笑置之,可他是唐天重,宁愿用刀兵和鲜血说话也吝于言辞的唐天重。
“清妩!”
他忽然无奈地换着,随即将酒壶扔入池中,便张开双臂将我拥住。
“好……我承认我不好好人,我从来就是坏人。我用铁骑和刀剑分开了你和你的心上人,我用很不光明的手段枪占了你,我用可能很愚蠢的计谋离间你们……所有的不是,我都认了。可你也不该把这些事全憋在肚子里。我宁愿你不高兴时指责我斥骂我,至少还见到你是把我当成可以说话的家人或朋友。我从没想过我会把你逼出病来。我……很灰心。分开这些日子,我其实很想把你完全丢到脑后,哪怕……哪怕就当做我从来没有找到你,也比现在这样好。可我偏偏还放不下……一听到唐天霄暗中见你,我立刻回来了,生怕一不小心,再也见不着你。清妩……”
他突然便吻上来,被夜雨侵得冰凉的唇,唇内炙热的舌,那样不顾一切地卷入,以摧枯拉朽之势蛮横地扫荡火来。
我的身体仿佛软了,喉间发出止不住的呜咽,滚热的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其实我也宁愿他那样冷淡着,用满身的威煞逼人让我继续固守着心中的那份执念,平静安然地度过我余下的岁月。那么,无论他的未来如何,唐天霄的未来如何,我总不至于再次经历那些大起大落的生离死别,无大喜大悲,亦无大愁大恨,便算是我余生的幸事了。
可他偏偏舍下所有的尊严和冷峻,这般悲凉地承认他所有的不是,所有的爱惜,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患得患失。
“清妩……”
他呢喃地换着,一边试着我的泪水,一边将我拥得更紧,双眼有些迷离。
他一定是醉了。可这一次,我相信他醉后的语无伦次,才是心底最真切的想法。
默默揽住他的脖颈,我小心地回应着他的拥吻。
他却似被烫着了一般,含糊发出低低的呻吟,忽然拦腰将我抱起,走向屋内。
屋中的灯盏很明亮,骤然照过来,让我不适应地闭上眼。
耳边恍惚传来九儿清脆的话语,“姑娘得先换衣……”
下面的话头不知是被谁用手掩去了,接着是侍女们蹑手蹑脚退开的脚步声,连门也被轻轻掩上了。
雨点不大,但在外面这么久,衣衫的确湿透了,肌肤凉凉的。
唐天重的黑眼睛被浅碧的纱帐映得如春水般柔和连解开我衣裙的动作也轻巧得不像久经沙场的武将的手。
但他的身躯依旧是武将的魁伟健壮,炙热的肌肤烫的我微微的哆嗦。
他便轻笑,珍爱地在我肌肤上摩挲着,轻缓有致地揉捏着,看我涨红着脸,不安地在他的身下躁动着,才缓缓倾下身来。
“清妩……”他恍若叹息。
“侯……侯爷……”我低低地喘息。
“叫我天重。”
“……”
“那日你被我逼的急了,就曾唤我天重。”
“侯爷……”
“……”
回应的是很不甘心的剧烈动作,而我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十九章 堪笑飘零,识腕底乾坤
日子于一夕之间又热闹起来。
唐天重不但恢复了每日回莲榭留宿的习惯,并且待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以至于二门外不时有大臣或部属派了人来莲榭通报求见。有时回来还未及坐定,便因有人求见而匆匆去书房见客。
我再不知他哪来那么多公务可忙,叹道:“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侯爷,你何不看开些,将这些政事多交给二爷和丞相他们处置?”
唐天重难得见我关心他的大事,倒也答得爽快:“天祺到底年轻,有时做事很没分寸,至于那群老臣……虽有几个忠心的,可大多各怀鬼胎,在本侯面前是这样说,在太后面前又是另外一说。如若本侯有所松懈,他们没了敬畏之心,再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我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不能怪他们成了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他们忠心的,只是唐氏的大周江山而已。”
唐天重立刻皱眉,“你不必明讽暗喻,我知道你和唐天霄一直暧昧不清,就不想让我夺他江山,对不?想让我对宣氏那老贱人和唐天霄那黄口小儿俯首称臣,只是做梦!今日我明着和你说了,这大周江山,就和你宁清妩一样,我是要定了!”
我实在不能理解男人这种所谓的雄心壮志,但他既然把太后都骂成那样了,我也懒得再去纠结他对我和唐天霄的疑心病,只是说道:“如果你执意为一己之私令生灵涂炭,那也由得你了。”
唐天重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帝王名将皆是如此,何尝听到史官下一笔半笔他们的不是?何况血债血偿,本事天公地道。”
血债血偿?
我疑惑,这又是从何说起?
唐天重似也自知失口,再不说下去,只将我上下一打量,本来皱紧的眉舒展开来,挥手道:“去取套男装来!”
同样不由我争辩,片刻,我成了唐天重随身的侍童。
九儿在我跟前转来转去,忍不住嘀咕道:“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吗?我瞧着……实在不像啊。”
但唐天重根本顾不得像不像了,点头道:“好得好,以后我去书房你便跟着去,去宫里就不必了!”
自那晚之后,他似乎越来越喜欢把我栓在他跟前,如今更是打算把我往外面带了。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显而易见的女子面庞,虽然好笑,也不愿违拗他的心意。何况时时伴在他的身侧,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一个人在房发呆好。
以前自觉很能耐住寂寞,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在身边时,我也会觉得孤单起来。
也许,是因为满池的残莲终于连叶子也枯萎了,内拔得一干二净,水面便显得太过单调而清寂吧。
唐天重在书房里要么看公文,要么找大臣议事,要么传来部属调兵遣将,并不避忌我,对我也不亲近,宛如我真的是个为他磨墨递纸的童儿而已。
我看管了他任倩冷冽威凛的模样,也不以为意。倒是那些来往的重臣武将,对他身畔多了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小童很是纳闷,只是唐天重素有威仪,无人敢当面发问,而背后穿成了什么样,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我既在唐天重身畔,许多不该女子参与的政事,渐渐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