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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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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观看那一排刀具的时候,看门人的嘴角每每浮现出不无满足的微笑,眼睛紧紧追随我的一举一动。
    “当心,手一碰就会给整个削掉的。”看门人用树根般粗糙不堪的手指指着刀具阵列,“这些家伙在做法上同别处堆成一堆的那类货色可不一样。统统是我自己一把把敲打出来的。以前我当过锻工,这活计手到擒来。手工无懈可击,平衡也恰到好处。挑选同刀的自重完全相符的手柄可不是件简单事。拿哪把都可以,你只管拿起看看,注意别碰刀口。”
    我从桌面上摆放的刀具中挑一把最小的斧头拿在手上,轻轻挥了几下。只消往手腕加一点点力,或者只消一动此念,刀刃便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做出敏锐的反应,“嗖”地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将空间劈成两半。难怪看门人自吹自擂。
    “柄也是我做的,用的是已生长10年之久的梣树。用什么木做柄各有所好,我喜欢10年树龄的梣木。太年轻的不行,太老的也不好用,10年的最好不过。有硬度,有水分,有弹性。去东边树林就能找到这种优质梣木。”
    “这么多刀具,是干什么用的呢?”
    “用处多着呢,”看门人说,“冬天一来就能大大派上用场。反正,到冬天你就明白了。这儿的冬天长着呢。”
    城门外是为兽们准备的宿营地。夜晚它们在那里睡觉。有一条小溪流过,饮水不成问题。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苹果林,简直像大海横无际涯。西围墙设有三座角搂,可用梯子爬上去。角楼带有简易的防雨顶棚,透过铁格子窗口,可以俯视兽群。
    “除了你,谁都不会观看什么兽群。”看门人说,“也是因为你初来乍到。等过段时间在这里安顿下来,你就对它们毫无兴致了,和别人一个样。当然喽,初春那一周时间倒另当别论。”
    看门人说,人们仅仅在初春那一周时间里上楼观望兽们争战的场面,雄兽们只在这一期间—刚刚换过毛、雌兽产仔前一个星期—一改往日的温和形象,变得意外暴戾,自相残杀。而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便从这血流成河中诞生出来。
    秋天的兽们则老老实实地蹲在各自的位置上,金毛在夕阳下灿烂生辉。它们如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像一样凝然不动,只管翘首长天,静等最后一缕金晖隐没于苹果林海之中。旋即,日落天黑,夜的青衫盖上它们的身体。于是兽们垂下头,把白色的独角置于地面,闭起眼睛。
    小镇的一天便这样落下帷幕。
正文 3。冷酷仙境(雨衣、夜鬼、分类运算)
    我被领进去的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毯为深褐色——颜色无不透出高雅的情趣。同样是白的,却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区别。窗玻璃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隐约射进的光线肯定是太阳光无疑。如此看来,这里不是地下室,说明电梯刚才上升来着,弄清这一点,我略微舒了口气。我的想象不错。女郎做出要我坐在沙发的姿势,我便在房间正中的皮沙发上坐下,架起双腿。我刚一坐定,女郎就从另一个与进来时不同的门口走了出去。
    房间里几乎设有像样的家具。与沙发配套的茶几上放着瓷质打火机、烟灰缸和香烟盒。我打开烟盒盖看了看,里面竟一支烟也没有。墙上没有画没有挂历没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没有。
    窗旁有个大大的写字台。我从沙发站起走到窗前,顺眼打量了台面。写字台敦敦实实,是用一整块厚板做成的,两边都带抽屉,上面有台灯有台历有大号圆珠笔三支,边角处有一把回形针。我觑了眼台厉的日期。日期豁然入目:正是今天。
    房间一角排列着三个随处可见的铁制文件柜。文件柜同房间的气氛不大谐调,显得过于事务性过于直截了当。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这房间相配的风格典雅的木柜。问题是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只不过来此工作。鼠灰色的铁制文件柜也罢,浅红色的投币式自动唱机也罢,全都与我无关。
    左侧墙有一个凹陷式壁橱,带有狭窄的立式折叠门,算是这房间中惟一的家具,也是所有的家具。没有时钟没有电话没有铅笔削没有水壶。书架和信插也没有。我全然想不明白这房间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发,重新架起腿,打个哈欠。
    大约过了10分钟,女郎回来了。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径直打开一个文件柜,从中拖出一个滑溜溜的黑东西,搬到台面。原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橡胶雨衣和长胶靴,最上边放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飞行员戴的那种航空镜式的风镜。眼下正在发生什么呢?我根本摸不着头脑。
    女郎向我说了句什么,但嘴唇动得太快,我未能揣摩出来。
    “请慢一点说好么?读唇术我可不怎么拿手。”我说道。
    于是她这回张大嘴慢慢说了一遍。她的意思是“把那个套在衣服外面”。
    可能的话,我真不想穿什么雨衣,但解释起来又嫌麻烦,只好默默照她说的做了。我脱去轻便鞋,换上长胶靴,把雨衣披在运动衫外面。雨衣沉甸甸地颇有分量,靴子的尺寸大了一两号。对此我也决定不说三道四。女郎走到我跟前,为我扣上长达踝骨的雨衣的钮扣,把风帽整个扣在头上。扣风帽的时候,我的鼻尖碰在她滑润的额头上。
    “好香的气味儿!”我夸奖她的科隆香水。
    “谢谢。”说着,她把我风帽的子母扣咔咔有声地一直扣到鼻端,将风镜戴在风帽外面。这一来,我活脱脱地成了一幅雨天木乃伊的模样。
    接下去,她打开一扇壁橱门,拉起我的手伸到里边,拉开灯,后手把门关上。门内是个西服柜,却不见西服,只悬挂着几个空衣架和卫生球。我猜想这并非一般的西服柜,而是伪装成西服柜的秘密通道之类。因为毫无必要让我穿上雨衣后再把我推到西服柜里去。她窸窸窣窣摆弄了一会墙角处的金属拉手。稍顷,正面墙壁果然闪出一个小型卡车般大小的空洞。洞内漆黑一团,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股凉丝丝潮乎乎的风从中吹来。吹得并不令人痛快。还可听到水流一般咕咕嘟嘟的持续声响。
    “里面有河流。”她说。
    由于水流声之故,她的无声说话法似乎多少有了一点现实感。仿佛她本来是出声的,只不过声音被水流声淹没而已。这一来——或许精神作用——我觉得自己好像容易领会她的话语了。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
    “顺河一直往上,有一条很大的瀑布,只管钻过去就是。祖父的研究室就在那里边。到那里你就明白了。”
    “就是说你祖父在那里等我吗?”
    “不错。”说罢,她递给我一支有带子的大号防水手电筒。
    我实在不大情愿走进这漆黑的深处,但现在已不容我说这等话,只好咬紧牙关,一只脚迈进黑洞。随即向前屈身,把头和肩也送了进去,最后收进另一只脚。由于身上裹着并不驯服的雨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歹把自己的身体从西服柜折腾到墙的对面。然后看着站在西服柜中的胖女郎。从黑洞中透过风镜看去,觉得她甚为可爱。
    “小心,不要偏离河道拐去别处,一直走!”她弓下身子细看着我说。
    “一直走就是瀑布!”我加大音量。
    “一直走就是瀑布。”她复述一遍。
    我试着不出声地做出“西拉”的口形。她莞尔一笑,也说了声“西拉”,旋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严。
    关门之后,我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这是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黑暗,连针尖大的光亮也没有,一无所见。连自己贴近脸前的手也全然不见。我像遭受过巨大打击似的茫然伫立良久。一种虚脱感——犹如包在保鲜纸里被投进电冰箱后马上给人关门封死的鱼一样冷冰冰的虚脱感袭上全身。任何人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抛入厚重的黑暗,都会即刻感到浑身瘫软。她本应该在关门前告知一声才是。
    我摩挲着按下手电筒开关,一道温馨的黄色光柱笔直向黑暗冲去。我先用来照了照脚下,继而慢慢确认了周围场地。我站立的位置为三米见方的混凝土台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既无栅栏又无围墙。我不由生出几分气忿:这点她本应事先提醒我才是道理。
    台的旁边立着一架铝合金梯子,供人攀援而下。我把手电筒的带子斜挎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顺着滑溜溜的铝梯一格一格往下移步。越往下去水流声越是清晰。大楼一室的壁橱里侧居然是悬崖峭壁,且下端有河水流淌,这种事我还闻所未闻。更何况发生在东京城的市中心!越想越觉得头疼。一开始是那令人心悸的电梯,接着是说话不出声的胖女郎,现在又落到这步田地。或许我应该就此辞掉工作赶紧掉头回家。一来险象环生,二来一切都出格离谱。但我还是忍气吞声,爬下漆黑的绝壁。我这样做有我职业性自尊心方面的原因,同时也是由于考虑到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之故。我对她总有点念念不忘,不想就此一走了之。
    下至第二十格,我稍事休息,喘口气。之后又下了十八格,落到地面。我站在梯下用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照四周。脚下已是坚固而平坦的石岩,河水在前面约两米的地方流着。在手电筒光的探照之下,河水的表面如旗帜一般,一面猎猎作响地飘舞一面向前流去。流速似乎很快,看不出水的深度和颜色,看得出的只是水的流向——由左向右。
    我一边小心照亮脚下,一边贴着巨石朝上流前进。我不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四周绕来绕去。而用手电一照,却什么都没发现。目力所及,只有河两旁陡峭的岩壁和汩汩的水流。大概是周围的黑暗弄得神经过敏使然。
    走了五六分钟,从水声听来洞顶已陡然变低。我把手电筒往头顶晃了晃,由于黑暗过于浓重,无法看清。再往前去,正如女郎提醒过的那样,两侧峭壁出现了岔路样的迹象。不过准确说来,与其说是岔路,莫如说是岩缝更合适。其下端不断有水探头探脑地冒出,汇成涓涓细流注入河去。我试着走近一条岩缝,用手电照了照,竟什么也没看到。只知道较之入口,里边似乎意外地宽敞。但想深入看个究竟的心绪却是半点也没有的。
    我把手电筒死死攥在右手,以一条正处于进化过程中的鱼那样的心情往上流行进。巨石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沉住气,一步步向前踏去。万一在这暗中失足落下河去或碰坏手电筒,势必坐以待毙。
    由于我一味注意脚下,对前方隐约摇曳的光亮未能马上觉察出来。蓦地抬眼一看,已经到了离光七八米的近处。我条件反射地熄掉电筒,把手插进雨衣的衩口,从后裤袋里抽出一把小刀,摸索着打开刀刃。黑暗和汩汩的水流声把我整个包笼起来。
    刚一熄掉手电筒,那隐隐约约的黄色光亮也同时止住了晃动,在空间两次划出大大的圆圈,大概是向我示意,叫我壮起胆子,别怕。但我依然不敢大意,保持原来的姿势看对方如何动作。不一会儿,那光亮又开始摇晃,恰似一只具有高度发达大脑的萤火虫在空中飘忽不定地朝我飞来。我右手握刀,左手拿着已经熄掉的手电筒,定定逼视那光亮。
    距我3米左右时,光亮停住了,顺势一直上移,再次止住不动。光亮相当微弱,一开始我没大看清它照的是何物件。待定睛细看,才明白像是一张人脸。那脸与我同样戴着风镜,被黑色雨帽包得严严实实。他手上提的是体育用品商店出售的那种小型气灯,并且一边用气灯照自己的脸一边拼命说着什么。但水流的回声使得我什么也没听清。而且由于黑暗及其口形的不明显,我的读唇术也无法派上用场。
    “……是因为……由于你的……不好,还有……”男子似乎这样说道。
    我完全不知其所云。不过看样子并无危险,我便打开手电筒,照亮自己的侧脸,用手指捅捅耳朵,表示什么也没听清。
    男子理解似的点了几下头,放下气灯,两手伸进雨衣口袋摩挲起来。这时间里,潮水似乎急剧退去,充溢四周的轰鸣声骤然减弱。我感到自己开始明显变得神志不清。意识模糊,声音因而从头脑中消失。至于何以处于这种状态,我自是不得其解。我只是收紧身体各部位的肌肉,以防跌倒。
    几秒钟后我仍然好端端站着,心情也大为正常,惟独周围的水声变小了。
    “接你来了。”男子说。现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晃了下头,将手电筒夹在腋下,收起刀刃,揣进衣袋。我预感今天将是彻底莫名其妙的一天。
    “声音怎么的了?”我问来人。
    “呃,声音嘛,你不是嫌吵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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