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好险的地方!”她说,“再晚四五分钟我们两人就都报销了。”
“这下可好了。”说着,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几口气。“水到什么地方了?”
她放下电筒,一点点往上拉绳子。拉过大约30个结时,把绳子递到我手里。绳子湿得一塌糊涂:水已涨到相当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钟,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问。
“没问题,”她说,“就在祭坛里边。不过脚扭伤了。说是逃跑时脚踩进深坑来着。”
“脚扭伤还能来到这种地方?”
“当然能。祖父身体好,我们这个家族都身体好。”
“像是,”我说。我也算是身体好的,但较之他们还是望尘莫及。
“走吧,祖父等着呢,他说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同样。”
我重新背起背包,跟着她往祭坛那边走去。所谓祭坛,其实不过是岩壁上一个圆洞而已。洞内状似大房间,洞壁凹陷处放着一个气瓶样的灯盏,放出朦朦胧胧的黄色光亮,使得参差不齐的石头洞壁爬满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灯旁,脸有一半背光。由于灯光的关系,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实际上可以说精神十足。
“噢,怕是死里逃生吧?”博士不无欣喜地对我说,“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为能早些赶到,也就没怎么在意。”
“在街上迷路来着,爷爷。”胖孙女说,“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见到他。”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费时间也罢省时间也罢都是同一码事了。”
“到底为什么是同一回事?”我问。
“算啦,这话说起来啰嗦得很,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蚂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
我坐在稍离博士一点的地方。他孙女坐在我旁边,从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蚂蝗烧掉。蚂蝗早已喝饱了血,鼓胀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么大。被火一燎,“滋”地发出一声带水汽的声响,落在地上还扭动了一会,女郎用运动鞋底一脚碾碎。皮肤被火烧了一下,紧绷绷地作痛。我使劲歪了歪脖子,觉得皮肤好像熟过头的西红柿的薄皮似的直欲开裂。这种生活不消一个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变成受伤的标本。就像挂在药店墙上的脚癣病例图那样制成精美的彩色版分发给大家。肚皮伤口,头部肿包,蚂蝗吮吸的红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进去。也只能这样才生动逼真。
“没带来什么吃的东西?”博士对我说,“情况紧急,没时间带够食物,从昨天就只吃巧克力来着。”
我打开背包,拿出几个罐头、面包和水壶,连同罐头刀一起递给博士,博士首先不胜怜爱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后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细检查了罐头,把桃罐头和咸味牛肉罐头打开。
“你们也来一个如何?”博士问我们。
我们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哪里上得来食欲。
博士把面包撕成片状,卷上腌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几块桃,把罐头盒对在嘴上吱吱有声地喝里面的汁。这时间里,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口。由于威士忌的作用,身体各部位多少没那么痛了。这倒不是痛感减轻,而是因为酒精麻痹了神经,使我觉得痛感仿佛成了同我本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独立生命体。
“啊,谢天谢地!”博士对我说,“这里一般备有应急食品,能保证两三天不饿,可这回因一时马虎没有补充,自己都感到窝囊。一旦过惯了舒服日子,就难免放松警惕,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晴天糊伞备雨时——古人说得实在妙极。”
博士独自嗬嗬嗬笑了半天。
“现在饭也算吃完了,”我说,“差不多进入正题吧。从头按顺序说好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已经干了什么?结果如何?我应该怎么办?一五一十地。”
“恐怕专业性很强,我想。”博士不无怀疑地说。
“专业性强的地方从略就是。明白基本轮廓和具体方案也可以了。”
“要是全部捅出,估计你会生我的气,这可实在是……”
“不生气。”我说。事到如今,生气也于事无补。
“首先我恐怕必须向你道歉。”博士道,“虽说是为了研究,但毕竟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把你逼得走投无赂。对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头,我从内心觉得对你不起。不过话说回来,我所进行的研究,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相当可贵的,几乎无与伦比的。这点无论如何得请你理解。科学家这种人,在知识宝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东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学才得以取得不间断的进步。说得极端些,科学这东西正因为有其纯粹性才获得繁殖。……呃,可读过柏拉图?”
“几乎没有。”我说,“不过还是请你抓住要点。关于科研目的的纯粹性已经完全明白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说科学纯粹性这东西有时往往损伤很多人。这和所有纯粹的自然现象都在某种情况下给人们造成损害是一样的:火山喷发掩埋居民点,洪水把人们冲走,地震毁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说这类自然现象一律有害的话……”
“爷爷,”胖孙女从旁插嘴了,“能不能说得快点?要不然来不及的。”
“对对,说得对,”博士拉过孙女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可是,啊——从哪里说好呢?我很不善于按纵向顺序把握事态,不知该说什么如何说。”
“你不是给我数据让我进行模糊运算了么?这里有什么名堂?”
“说明这点要追溯到三年前。”
“请追溯好了。”
“当时我在‘组织’的研究所工作来着。不是正式研究员,也就类似个体别动队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员,有堂而皇之的设备,钱也随便使用。我对钱无所谓,性格上也不愿意受制于人。但‘组织’提供用于研究的丰富实验材料却是得天独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够将研究成果付诸实践。
“那时‘组织’的处境相当危急。具体地说,他们为保护情报所编排的各种数据保密系统,可以说已被符号士们破译殆尽。‘组织’如果将方法复杂化,符号士便用更复杂的手段破译,如此反复不止。这简直同争建高墙无异,一家建了高墙,另一家就斗气建得更高。几个回合之后,墙便由于建得过高而失去实用性。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罢手,因为一罢手就等于失败。一旦失败,势必失去其存在的价值。于是,‘组织’决定依据全新的原理来开发无法破译的数据保密方式。我便是作为这一开发项目的负责人而应聘的。
“他们选我是非常英明之举。因为,当时——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我在大脑生理学领域是最有能力最有干劲的科学家。我没有干发表学术论文或在学术会议上作报告那样的傻事,所以在学会里始终不引人注意。但在大脑知识的深度上任何人都无可与我匹敌。‘组织’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才把我作为合适人选聘去。他们希望搞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构想。不是将既成方式复杂化或改头换面,而是从根本上改弦易辙。而这种作业,那些在大学研究室里从早到晚埋头写无聊论文或计算工资的学者是无能为力的。真正具有独创性的科学家必须是自由人。”
“可你是由于加入‘组织’而放弃自由人立场的吧?”我问。
“不错,是那样的,”博士道,“你说得不错。对此我也在以我的方式反省。不后悔,而是反省。并非自我辩解——我急欲得到能够将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的场所。那时我头脑中便已形成一整套严密的理论,只是苦于无法实际验证。这也是大脑生理学研究方面的困难所在,不可能像其他生理学研究那样用动物进行实验。这是因为,猴脑不具备对人深层心理和记忆做出反应的复杂功能。”
“所以你,”我说,“就拿我们做人体实验对吧?”
“喂喂,别急于下结论,先让我简单阐述一下我的理论。暗号上有个一般性理论,即‘没有不能破译的暗号’。这固然不错,为什么呢,因为暗号这东西是基于某种原则才成立的。而原则这东西无论多么复杂和精细,归根结底精神上都有一个共通点,即能为大多数人所掌握。所以,只要掌握了这个原则,暗号就不难破译。暗号中信赖度最高的,是书对书系统,即互发暗号的两个人具有同一版的同一本书,以页数和行数决定单词的系统。但即使这一系统,只要找到书也就算寿终正寝。这就首先要求时刻把那本书留在手头。可是这样危险太大。
“于是我这样想:万无一失的暗号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用任何人都无法掌握的系统进行保密。也就是要通过万无一失的黑匣子来保存情报,又反过来把经过处埋的东西通过同样的黑匣子加以保存。对黑匣子里的内容和原理,甚至本人都蒙在鼓里。可以使用,却不知其为何物。因为本人都不明白,所以他人便不可能凭借暴力窃取情报。如何,万无一失吧?”
“你是说那黑匣子就是人的深层心理?”
“是的,正是。再让我解释一下。是这样的:每一个人都是依照各所不同的原理行动的,不存在任何相同的人。总之这是ldentity的问题。何谓ldentity?就是每一个人由于过去积累的体验和记忆造成的思维体系的主体性。简言之,称为心也未尝不可,每个人的心千差万别。然而人们不能把握自已的大部分思维体系。我如此,你也不例外。我们所把握的——或者说以为把握的——部分不过是其整体的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罢了,连冰山一角都称不上。譬如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你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有时候可以勇敢,有时候则是怯懦的,无法一言定论。”
“所谓思维体系恰恰是这么一种东西,无法一言定论。根据不同情况和对象,你可以在一瞬间差不多自然而然地在勇敢和怯懦之间选定一个点。这种缜密的程序早已在你身上形成。可是你几乎不了解程序的具体区划和内容,也没有必要了解。即使不了解,作为你本身也可以照常使之运转。这跟黑匣子完全是同一道理。就是说,我们头脑中埋藏着一个犹如人迹未至的巨大的图像墓场般的所在。应该说,除去宇宙,那里是人类最后一块未知的大地。
“不不,图像墓场这一说法并不贴切。那里并非死去记忆的堆放场。准确说来,称为图像工厂倒也许接近。因为无数记忆和认识的断片在那筛选,筛选出的断片在那里被错综复杂地组合起来制成线,又将线错综复杂地组合为线束,由线束构成体系。这正是一家‘工厂’,从事生产的工厂。厂长当然是你,遗憾的是你不能去那里访问。就像神秘之国艾丽丝,要进入必须有一种特殊的药才行。路易斯·卡劳尔的这个故事实在编得精彩。”
“也就是说,我们的行动方式是由图像工厂发出的指令来决定的了?”
“完全正确。”老人道,“换言之……”
“请等等,”我打断老人的话,“让我提个问题。”
“请请。”
“大致意思我是明白了。但不能把行动方式扩展到属于表层的日常性行业的决定上面去。例如早晨起床是吃面包喝牛奶还是喝咖啡喝红茶,岂不是兴之所至的琐事么?”
“言之有理。”博士深深点了下头,“另一个问题是人们的深层心理总是处于递变之中。打个比方,就像每天都出修订版的百科全书。为了使人们的思维体系稳定下来,就需要将这两个故障清除掉。”
“故障?”我问,“什么地方算是故障?难道不是人们极为理所当然的行为吗?”
“这个嘛,”博士安抚似的说,“深究起来,涉及到神学上的问题,也就是所谓决定论吧。就是说人的行为这东西是由神早已决定了的,还是彻头彻尾属于自发的。进入近代以后,科学当然是以人类的生理性思维结构为重点发展过来的。但若问何谓自发性,谁都无法提供圆满回答。因为任何人都未把握我们体内图像工厂的秘密。弗洛伊德和荣格倒是发表过各种各样的推论,但其发明的终究不过是能够对此加以表述的术语而已。方便固然方便,却未能确立人类的思维结构。依我看来,无非在心理科学外面涂上一层繁琐哲学的油彩罢了。”
说到这里,博士又嗬嗬嗬笑了一通。我和女郎静等他笑完。
“相对说来,我的思维方式富有现实性。”博士继续道,“借用一句古语,属于神的归神,属于卡埃萨的归卡埃萨。所谓形而上学,归根结底不外乎关于符号的家常闲话。在热衷于这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