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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被秘密地爱着的黑暗事物……
——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
在叶普盖尼回到圣彼得堡的第二年,皇帝对贵族的管束越来越严厉,对叛乱余孽的清理也越来越深入,行刑官的鞭子从来没有如此忙碌过,通往西伯利亚的道路上鲜血淋漓。那些当初的叛国者们,在索洛维茨依旧不安份,他们的书信通过各种渠道散播在帝国各处,人们传阅他们的文字,把他们的诗歌谱成歌谣,他们被埋在这个帝国的边疆,却依然可以将不安分的空气吹到皇帝的脸上。在这段时间,叶普盖尼偶尔会听到一两个他熟悉的名字,他对于这些回忆中的名字依旧在兴风作浪毫不诧异。但是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的东西,无论是一片灵魂还是整个白天,都无法挽回,还有剩下的、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带着残缺与惨痛去捍卫。
这一年,叶普盖尼的母亲身体渐渐地不好起来,早年劳累留下的疾患开始一点点反扑出来。叶普盖尼把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母亲,为母亲梳理白色的头发、准备适宜的食物和舒适的房间、搀扶着母亲去教堂祷告。在其他的时间内叶普盖尼接受了许多逮捕任务,但他拒绝负责审讯。他已经逐渐习惯把一些青春的面孔从被窝里、沙发上或者母亲的面前带走,他习惯了被人当面唾骂和踢打,习惯了看这些年轻人被带进审讯室时或惊慌或骄傲的神情,习惯了看一个人如何在残酷和疼痛面前高贵地承担后果,也习惯了看一个人如何崩溃得像烂泥。
叶普盖尼通常只负责把人带到审讯室的门口,然后他会在胸口划一个十字,将那个人送进那个苍白而晦暗的小房间,有时候他看得到房间里的可怕工具,有时候他听得到年轻的呻吟声,有时候他闻得到鲜血的铁锈味。但是这些不是让叶普盖尼最难受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立场、选择和信仰付上责任与代价。叶普盖尼最不敢面对的是站在牢狱门外的那一排队伍,那是一群母亲,她们一个接一个在高墙下站立着,裹着头巾,花白着头发,站在冰冷的雪地里等着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出来的儿子。她们是为别人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人,历史里甚至不会有她们的只言片语。叶普盖尼每次走过她们身边都会感到在自己心脏深处埋着一根折断的生锈的针,以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方式不断戳得灵魂千疮百孔。
在一个清晨,当叶普盖尼又送了一批青年走进这个晦暗的房子里,有人在抗拒逮捕中受了伤,鲜血在雪地上淌成一小滩一小滩的红色水洼,雪一点点地落在上面。叶普盖尼感到那一批静默站立的母亲们对他投来了憎恨的眼光,有人开始小声的啜泣起来,他低头看着白色雪地上红色的印记,轻声地说了一句:终究是没有用的。“不,先生“。叶普盖尼听到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像是一记铁锤砸到雪地上。他转过头,看到一个裹着黄色披肩的老妇人正看着他,这位母亲有着宽阔的额头,花白的刘海,腰板挺得跟白桦树一样直。她用干枯的手指指着地上的血迹:先生,你看,有血的地方,雪会积得慢一点。
叶普盖尼感到血液里的那些小伤口同时震动了起来,他看着这位老妇人,她跟这片土地上千万个平凡的母亲一样,跟他自己的母亲一样。叶普盖尼逃跑了。那些猛烈的炮灰和杀戮的鲜血并不让他感到恐惧,但是一位母亲的话让他丢盔弃甲地跑掉了。
在次日凌晨,叶普盖尼回到这里拿文件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位母亲。披着黄色的披肩一动不动地站在牢狱门口,像是一尊笔直的雕像。叶普盖尼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凌晨又折返到这里,还是一直等了一个晚上。他走过去取下自己身上厚实的披风盖到了老妇人的身上,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望一眼她是否还活着。
黄昏的时候,审讯室的守卫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直负责逮捕叛国者的叶普盖尼少尉一个人坐在审讯室的桌前,坐在那些罪人们坐过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灰白墙壁上的血迹,仿佛在拷问自己。
在叶普盖尼回到圣彼得堡的第二个春天,他已经因为在搜查叛乱方面的卓越表现,获得了一个勋章,但他的职位依旧没有提升的迹象。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叶普盖尼准备递交申请带母亲去南方疗养,在临走前他去学校看望了上校。叶普盖尼一踏进他曾经就读的这所士官学校,感受到的只是畏惧和憎恨的眼光。他之前回来通常都是接到举报去抓有叛逆之心的学生。他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在给上校捎去上好的酒和烟草之后,叶普盖尼和他这位实际意义上的父亲拥抱告别了。他即将和母亲一起去南方休养,这让他暂时感到了一些轻松。在离开学校的时候,叶普盖尼的心情是愉悦的,他走到了学校的树林里。又是一个阳光明媚流水潺潺的时节,画眉依旧在枝头跳跃,花楸树依旧开满了白色细小的花朵,甚至在花楸树流淌的花朵下面也同样有一个少年在读信,他穿着家常的衣服,埋头认真地读着写着什么。叶普盖尼站在那里,回忆绑住了他的双脚,风吹起信纸,散落了一地。叶普盖尼捡起了其中一页:
“即使我历尽磨难的嘴被堵住,
亿万人民也会用我的呼喊抗议。“
叶普盖尼笑了起来,不用看到最后的那个签名,他也猜得到这文字出自谁的手笔。他笑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带动着血液里那亿万个小伤口。
他抬起头,看向树下面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小士官生吓得脸色苍白,却没有逃走,以一种倔强的方式死死地盯着他。
叶普盖尼看着这个小男孩,微卷的头发,有些害羞的脸庞上散落着雀斑,因为恐惧手臂有些颤抖,但是眼睛里满是坚毅。一瞬间,叶普盖尼想起了这个小孩像谁,他像一个更加活泼和青涩的库里克。
叶普盖尼摇了摇手里的信纸:这是你的东西吗?
小男孩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从树后面传来另一个声音:不,先生,这是我的东西。从花楸树的后面走出来另一个年少的士官生,穿着白色的衬衣,身材瘦削,清朗的面容像是春季夜空的新月。这个士官生表情冷漠,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个头发微卷的士官生跳了起来:不,别听他胡说,这是我的东西!白衬衣的士官生有点恼怒地瞪了回去:快闭上你的嘴巴,傻瓜。
在明朗的春天,在花楸树如瀑布一般的白色花束下,叶普盖尼看着两个小孩以一种幼稚而愚蠢的方式互相保护着。他觉得更加好笑了。他将手里的那张纸再次摇了摇:一本情诗诗集而已,你们有什么好争的。
两个小孩都愣住了,卷头发的士官生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被白衬衣的士官生砸了一下脑袋:这位长官说得对,带上你愚蠢的诗集走吧。
他们俩把地上的白色纸片迅速都捡了起来,一起跑远了。卷头发的士官生跑得太匆忙,鞋子掉在了原地,白衬衣的士官生以一种无奈的神色跑回到树下,将那只鞋捡回给他,然后对叶普盖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叶普盖尼看着他们的背影,把手里的那张白纸放到了口袋里。回到家里,叶普盖尼在炉火边坐了一会儿,把那张纸展开又合了上去,他最终没有看它,而是把它扔到了火焰里,黑色的灰烬升腾起来,扑到他脸上。叶普盖尼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从卧室里拖出了一个箱子,他打开那个箱子,里面全都是白色的纸片,那些被收缴的流放者的书信。叶普盖尼把整箱的纸片都倾倒进了炉火里,过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幅画像,也扔进了炉火里。在初春的房间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这狭小的空间烤得如同夏日,黑色的灰烬充斥了整个空气,叶普盖尼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赤裸地躺倒了炉火前,让那些炙热的黑色的灰烬落到了皮肤上,好像一个个细微的吻。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回忆拥抱了。在这由文字燃烧起的火焰熄灭前,他蜷缩在那里,允许自己稍微沦陷在回忆里几分钟。
叶普盖尼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又见到了那个白衬衣的士官生。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叶普盖尼的办公室,一如那天在树林里一样镇静。这个小男孩向叶普盖尼行了一个礼:少尉,我来向您表示感谢。
叶普盖尼冷漠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要感谢我什么,我并没有同情或者赞同你那位小朋友的行为。说着叶普盖尼微微移开了眼睛:你那位小朋友最该感谢的是他长得像我一个以前的朋友。
站在叶普盖尼面前这位镇静的士官生微笑了起来:少尉,其实今天我是带我老师来看您,真是太巧了,她也说她是您以前一位朋友的老师。
叶普盖尼愣了一下,他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卷曲的头发堆在一起,在初春的天气里依旧穿着皮毛的大外套,里面裹着一条颇有法国风味的裙子,因为积雪初融的地面比较滑的缘故,她拿着一根拐杖,风风火火地走到叶普盖尼面前,像一个男人一样果断伸出手来:你好,少尉,我是塔提亚娜安娜托列夫娜塔拉索娃。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以更加骄傲地语气宣称道:我是廖莎在法国的老师。
叶普盖尼挽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师在积雪初融的树林里散着步,塔拉索娃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仿佛是回忆在敲门。
他们在一处尚算干净的长椅上坐下了。塔拉索娃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叶普盖尼看到那张纸上是一个他所熟悉的建筑,诺夫哥诺德教堂的穹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列克谢正在画的东西。叶普盖尼想立刻从塔拉索娃的身边逃开,但这次回忆不仅捆住了他的双脚,更控制了他的一切,他甚至无法从这幅画上移开眼睛。塔拉索娃将那张纸翻到背面,叶普盖尼看到了阿列克谢的字迹,由于时间久远,已经有点褪色:朋友们,祝福我,不祝贺我吧,我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信仰。
塔拉索娃摩挲着这些字迹:你看,少尉。廖莎一直这么天真。我在法国住了很多年,久得比我生命还要长远。共和国不是用幻想建造出来的,是真实地用鲜血垒成的,最纯洁的人被埋在最下面。廖莎在诺夫哥诺德宣誓加入协会,那都是一些什么孩子啊?诗人、贵族、画家、年轻的军人……。这一瞬间,我后悔了,少尉,廖莎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他是如此朝气蓬勃、无所不能、学什么都毫不费力。可是我为什么要教自己的孩子去寻找理想、为什么要教他勇敢到忘记自己,我情愿自己的孩子是愚笨而麻木的。至少,他现在还能站立在我面前。
叶普盖尼收回自己钉在阿列克谢笔迹上的目光,看向眼前初春明媚的光线:您又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塔拉索娃轻轻用拐杖拨开脚边薄薄的积雪:因为,我们都是被廖莎的选择遗弃的人。
叶普盖尼捏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不,夫人,如果所有事情能够重来的话,我宁愿我没有遇到过廖莎,我们其中一个人干净利落地消失,另一个人或许会好过很多。
塔拉索娃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廖莎在信里也对我说,说塔拉索娃妈妈,我现在就像一个主动跳进泥沼的人,我的情人站在岸边,偶尔会俯身亲一亲我,但是每一次亲吻之后,就会离我更远,我努力挥动双臂跳跃身体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却一次次陷入得更深。我给他回信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能离开那个泥沼,利落地结束这一切,你是干净而健康的,应该是拥有干净而健康的感情。
塔拉索娃转头看向叶普盖尼:亲爱的少尉,你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他给我回信中只写了一句话——亲爱的塔拉索娃妈妈,如果这样算干净健康的话,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
叶普盖尼捏住自己右手手腕的手逐渐加大力气,他几乎是呜咽着让这句话滚出自己的喉咙:这个自私的、完全不考虑其他人痛苦的混蛋。
塔拉索娃举起了拐杖,向叶普盖尼打了过去,叶普盖尼没有躲闪,沉默地挨了这一下。这位阿列克谢的老师脸上并没有生气或者恼怒的神情,她看着年轻的军官问道:很痛吧?明明知道很痛苦,你为什么不躲开,少尉?
叶普盖尼继续在自己手腕上用着力,他想大喊:我躲避了,我真的努力躲藏了!但是他知道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话,毁掉他生活的罪人不只是阿列克谢,他自己也是从犯。他有无数个机会真的干净利落地把阿列克谢从他人生中清除出去。
塔拉索娃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是的,少尉。我也曾想如果廖莎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小男孩,只用挂念自己田庄的收成和邻居家女孩的眼睛,循规蹈矩平平安安过一生是不是会更好。我想你也曾想过,如果没有廖莎,自己每一步都能走得像计划中一样坚定而平静,从军、升职、娶妻、生子、有让人艳羡的前程和不会出错的人生。但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