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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蔼被升时,他挑着两个大粪筐就从田埂边走回来,走进家门口,放下粪筐。汗衫上浸出汗湿的印迹,裸露着的胸膛和臂膀被晒得黑红。他脱下汗衫,那晒过的皮肤和被衣服挡住的皮肤黑白接头明显得让人害怕。
我爹又重新变成“黑子”了。
邮局的人偶尔往家里跑,他们是来送钱的。
我问爹:“是谁寄来的钱?”
他叼着旱烟说:“上学那时发表的文章,现在又被重新发表了,寄钱来了。”转身回到屋里,翻出他的一沓手稿放到我面前。我翻开来,那字迹一格一格的,很厚的一沓。他回过头背着我说:“你看看,看完了就和那些戏本放到一起吧。”
十四
不知什么时候,我娘有心脏病了。弟弟这时也上学了。娘的病越来越重,我爹也愁得每夜睡不着,抽烟抽得直咳嗽。
爹卖了我家的电视和大黄牛,把架子车和自行车都卖了。他还卖了自己的皮裤带和皮鞋。他一个人在我家的一块地里盖了两间黑瓦房,让我们住了进去。然后卖掉了我家用红砖砌的房子以及用水泥铺的院子,他带着娘去看病了。
奶奶带着弟弟和我在没有院墙的两间黑瓦房里住着。平常吃饭就吃白面片,一点菜也没有,还没有油水。水烧开了,煮上面就直接吃,时间长了,吃不下去,嚼到嘴里就想吐,但还得往下吃。家里除了两间黑瓦房,两口铁锅和一个土灶外,什么也没有了。
爹带着娘进了金城(兰州),再下了四川,到了西安,后来去了新疆。
一年时间后,爹一个人回来了。弟弟看见爹回来了,抱着他哭着要娘。
爹瞅着弟弟说:“你娘看完病,去你在新疆的姨家休息去了,过些日子回来。”他拿出几块糖来给弟弟,转身走到房里和奶奶唠叨了半天,然后走进另一间不住人的黑瓦房,揭开锅盖,看了一眼就出来了。
爹找了大伯家当矿工的姑爷和二伯家当厨子的姑爷,还找了大娃以及和他一起学木匠的二娃和银宝。找他们借了钱后就拿上镰刀,背上大弓出门。
奶奶说:“你爹上了山集梁、下了高山塬,走过红土坡,穿过黑风坳,再翻过白牙岭,就到了陕北了。”
爹拿着镰刀是给人家割麦子用的,大弓是用来弹羊毛的,羊毛弹松了再铺平整,撒上胶水,再用擀棍擀到羊毛粘在一起,做成羊毛席。爹去陕北给人家当“麦客”和席匠了。
奶奶说:“家里现在给你娘看病,什么都没有了,你爹去挣钱了,挣了钱把这个院子再修成和咱们原来住的那个一样。”
奶奶还说:“你爹的镰刀很快,他割麦子就像他做木匠,活儿细着呢!那麦子一茬一茬地就被他割好了,你们见过他用推刨刨木头,那吱留吱留的木头皮就变成卷昌出来了。他的羊毛弓往那房梁上一挂,嘣嘣的弹起来,那羊毛就不由自个地变松膨了。你爹割完了麦子,弹完了羊毛,就越过葫芦河,再绕过了柳树湾,跳过铁路桥,穿过沙漠就到内蒙了。他在那里做木匠,还砌砖墙,你爹砌的那墙不用打线都直。干完了这些,他就在那放羊,骑上大黑马,手里拿着鞭子喊着领头羊。”奶奶说着背过脸去了,我看见她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弟弟问奶奶:“爹下次回来还买糖吗?”
奶奶笑说:“你爹下回回来给你买大白兔奶糖,那糖可甜了,能甜到心窝子里去。”
县里到镇里通了班车,不用再坐拖拉机了,村里到镇里开始坐拖拉机了。我要去县里上高中,离开了那两间黑瓦房,二伯送我到了镇里,我坐上了汽车一个人去县里。
县城里的路没有我第一次去那么宽了,人也没有那么多,雾气也不大,路上也没有那么冷。
第二年,娘从新疆回来了,她的病好了。
奶奶说:“你娘回来了,黑子也快回来了。”
十五
二蛋早不读书了,去南方打工,挣了点钱买了个摩托车,每天从村这头骑到村那头。我爹娘住在那两间黑瓦房里,背靠黄土面朝天。村人们都有了钱,大兴土木。我爹又干起了木匠。
改革开放大洗牌,层层楼房拔地而起,黑瓦房不再建了,村人们时兴建小洋楼。我爹跟着装饰公司去搞装潢了。这年弟弟去当兵了,我爹看着弟弟穿上绿军装,背上背包,说:“我那时想做没有做的事,我儿子现在做了。”
我们送弟弟上了车,车上装满了新兵蛋子,个个精神焕发,娘在那哭个不停,爹说:“你哭个什么劲,孩子当兵有出息。”他黑得发亮的脸上露出了饱满的笑容。
爹每年要带一些徒弟,学木匠的、学唱戏的、学做泥瓦匠的、学做羊毛席的,还有一些学装潢的。他还想找一个学画脸谱的。爹时常翻出一大堆戏本和他以前写的手稿一遍一遍地看。
家里后来拆了两间黑瓦房,建了两排小平房,砌上了瓷砖,建上花园。爹还学人家在花园里放上假山,弄上喷水。在大门外面树了个篮框,还挖了个储水的大水窖。给家里又添置了很多东西。买来了大黄牛,还买了铡草机,拖拉机,搬来了大彩电。
爹每天早上沿着田埂,抽着旱烟站在最高处朝着空旷的田野喊上几声戏词,面对着雾气朦胧的黄土地,看着一排排的黑瓦房,一群群缓缓移动的羊群,一湾湾起伏不定的矮山头,美滋滋地沉醉在往事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现实 <;上>;
现实
苏旭东
夜色顷刻间降了下来,大雾挂在了半山腰,整片房宇、羊舍、马路都蒙在雾里。天气透凉透凉的,云层很重,空气闷闷的,雪零星地飘下来,从半空中飞着飞着落到地上化了。
“黄山囤,黄山囤,要去黄山囤的,还差一个人就满了哎!”司机坐在“松花江”牌小面包车的驾驶室座上喊,车的玻璃摇到了半截。
“快走吧,一会儿雪落厚了,就不好走了。”一个穿西服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点着一支烟,透过挡风玻璃侧脸偏头地看着快黑了的天。
“雪、雪花的雪,柳树、柳树,柳,树,哎,对,白杨树,车。”一个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教自己的孩子说着很别扭的普通话。
“司机,你的车没有空调吗?我花钱坐车可不是挨冻来了,你还不走!我要下去换坐其他车了。”一个浪荡的中年男人在后面喊。
司机说:“车买了好几年了,以前这车没有空调,只有暖气,好长时间没用了,我打开试试。”说着,摇起了半截玻璃打开暖气的开关,“得等一会儿,车老了,没有那么快。”
“有暖气不早开,冻得我家孩子脸青得不像样。”副驾驶坐上的男人回头看看坐着中间座上的少妇怀里的小孩。
雪大块大块地飘了起来。
“走吧,我到站下了车还要走十几里路呢,早知今天下雪,就不来县里了。”后排的老妇用手擦了鼻涕后在手掌间搓了一下没有搓干净,她直接擦到了袖口上,嘴里还嚼这路边小摊上买的烂苹果,说话时苹果汁喷了出来。
“你别把脏水乱喷,看溅到我家小孩的眼睛里了。”少妇看见老妇脏了的袖口,皱着眉头,往车窗前靠了靠,生怕老妇身上的脏东西落到自己身上。
“黄山囤,黄山囤,快发车了哎,还差一个人了。”司机又喊了。他脱下手上的手套,那手背干裂了很多口子,还裂出了血,他打开了车门:“我得给车打上链子,不然雪落多了,车打滑,这车老了,不如那些小伙子新买的‘一汽佳宝’有马力。”
“师傅,去黄山囤吗?”一个人从雾气中走出来,眉毛上落满了白霜,胡子被雪冻住了,一缕一缕的,嘴里冒着白气,“天太冷了。”
“走,走,就差一个人呢,你先上,我打好链子,就走。”
“我坐哪儿?”
“你坐前排吧,和副驾驶上的那个人挤挤。”
“那样不好吧,影响你开车,不安全。”
“没事,习惯了。”
“交警抓住了不罚款,你这不超载吗?”
“他们这么冷的天儿,早去大吃大喝了,一整天了,他们罚得也够今天的任务了,早不管了。”
“好,那就挤挤吧!哦,这些东西放哪呢?”说着指着两个大麻袋。
“放车顶上吧!”
“这是棉花,我怕湿了,从新疆带来的,挺远的,家里靠这些棉花壮壮薄棉被呢!”
“好,你放车里吧。”
他把那两麻袋棉花扛起来,打开车中间的那个门,塞到少妇旁边,少妇有往窗边挪了挪,娇气的叹着气。
“这还怎么坐啊?这是客车又不是货车,你闻闻这味,难闻死了。”嗲声嗲气的。
他什么也没说,放好两个麻袋,关上中间的车门,然后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他的两腿上沾满了泥水,脚上的鞋湿透了。
“这样还能坐吗?”说着用嘴咧着看着沾满泥水的裤脚,穿西服的人往里挪了挪,“超载,你不知道吗?会不会数数啊,你看几个人了?真是的。”
“小伙子,你就将就将就吧,大冷的天,我站外面,脚都冻麻木了,没有其他车,我不回去,又得住店了。”
“那你去住店啊!”少妇说话了。
“我们庄稼人不容易呀,在外面干了一年了,也没有挣几个钱,耗不起啊。”他看出了穿西服的人和少妇是乡镇府的人,那年催交税粮时来过他家。
司机等那个人坐上车来,发动了引擎,车缓缓动了。车里渐渐暖了,刚上车的那个人脸上的霜迹不见了,他好似好久没有剃胡子了,胡子很长,脸上因为头发上冻住的雪化了流下了水,脚和裤角开始慢慢往外流水。
“你往那边坐坐,弄湿我了。”穿西服的人说。
长胡子的中年人往窗边靠了靠。
“今年生意怎么样啊?”后排的中年人问。
“哎,不行。养路费涨了,汽油也涨了,地段我只买了黄山囤这一段,交警又乱罚,日子没法过!”
“那几年你不挣了些钱吗?”
“儿子不好好读书,去年因为体检没有合格,给武装部长送了四万,给来带兵的解放军送了一万,这就送出去一辆车。”
“哦,我今天去看儿子了,考试,考的不错,能考上县高级中学。”
“行啊,本打算换辆马力好点的车,现在不行了。你儿子行,不像我儿子是个没出息的。”
“现在当兵没有用,两年完了还得回家种地,还是读书有用。我儿子我想让他上个大学。”
“大学毕业了也没用,现在不包分配,只管发个毕业证,得靠关系。”穿西服的人说。
“是啊,是啊。我没有念书,但还不是在领工资!”少妇随着,“土地,土,地,山,远山。”她又对怀里的儿子说着。
“是吗?我也去看儿子了,今天考完试放假,我煮了写鸡蛋,烙了些饼,送到学校去了。”老妇说。
“你儿子什么时候考上高中的?”中年人说。
“他考上三年了,去年高考没有考上,现在复读。”
“今年的分数线很高啊!”穿西服的男人说。
车正在上坡,有点滑,车转弯转不过。雪覆了下来,紧紧地盖在路上,路上结了冰。
“什么前途啊,好生活啊,平安就行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老汉嘴里不知吃着什么东西,咬得嘎巴直响,靠在最后一排,很舒服的样子。
“对,对,老大爷说的对。”长胡子的中年人说。
“自己别亏了自己,别亏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长大离开家,那得看命啊。”
“老大爷是哪个庄的啊?”司机问。
“我是桃树湾的。”
“那你知道咱们的老乡长吧?现在退了的那个。”
“哦,晓得,他怎么了?”
“也不知道老乡长现在怎么样了?这条路还是他修的呢,要不是他,我们进城还得骑驴呢!那老乡长干了不少实事啊!”
“应该的,应该的,拿国家的粮给人民办事嘛!呵呵。”
“哦,是您啊,您戴个眼镜,我没看不出来。”
穿西服的人回过头来,脸羞得绯红,问了声:“老乡长好。”
“你手中提的什么啊?”司机问长胡子的中年人。
“一只烧鸡,刚从外面回来,没什么给家里带的,孩子他娘在家累了一年了,给她补补。”
“你从哪里回来啊?”老汉问。
“去外边下苦去了。哎!刚开始去了银川,听说那里闹民工荒,想去干建筑,哪知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