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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难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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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陈低声叹了口气,他没有说安慰的话。
  这次地震,老刘的家里可谓损失惨重。地震之初,他家有六口人失踪。后来在山里电站工作的弟弟和在曲山幼儿园工作的妹妹分别被找到,而父母和侄儿、侄女却永远埋在了废墟里,连遗体也没法找到。地震头几天我根本见不到老刘的影子,虽然希望渺茫,他却一直在绵阳的各大医院里寻找。听那几天见过他的同事讲,他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但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说起家里遇难的亲人,老刘只是表情严峻,然后轻声叹口气,然后沉默,但他从来不流露悲伤。
  地震后北川人的表情对外人来说真是一个费解的课题。
  5月15号的晚上,我和老婆忙里偷闲从中心医院散步到南河体育中心。这里刚被开辟成灾民救助站,成卡车的北川灾民被源源不断地送到那儿。许多灾民在人群中相互寻找亲人、朋友。在一辆刚到的卡车旁我看到了两张不同表情的脸。一个十*岁很漂亮的羌族女孩找到了她的父亲,她叫了一声“爸”,就上前抱住父亲流泪。旁边有一位她的熟人,三四十岁的妇女,表情很坚毅,抚着女孩伤心的背对她说:“没得啥,莫哭,你看你们一家人又团圆了,多好呀。”女孩转过身来拥着这位妇女,又默默地哭。哀伤和坚毅两种表情同样感人。
  还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也不为过。
  在九洲体育馆有一位朱姓妇女,是曲山镇做粮食生意的老板。地震让她十几年的辛勤努力毁于一旦,但她说起这些事情来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滔滔不绝甚至有点亢奋。但她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当她说起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我问她:“你现在怕不怕死人?”她突然停顿下来,想了想,说:“我现在不怕死人,我怕楼房!”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真的流露出了恐惧。
  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不露声色甚至漠然的表情。
  在九洲体育馆我们服务的14区,有一位协助我们工作的北川县团委的女孩。女孩长得很秀气文静,是到北川工作的“优大生”。有一天工作相对轻松的时候她头一次谈到了她自己。她说她男朋友是北川县公安局的民警,地震前他们正在商量结婚的事。
  “就在地震前几天,我们俩逛街,他还指给我看一栋楼房,他说,我们结婚就买一套这样的房子!”说这话时她脸上闪过一瞬幸福的笑。
  “地震以后,我只要看见警察就问他在哪,可都说没有见到过他。”
  她的男朋友从此在她回忆里定格。可这一切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是那样的轻松平淡。
  她的一位女伴就在一旁,更平静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爸爸这次也遭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又不能复生。”她女伴说。女孩笑逐颜开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们俩又各自从容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事后我才知道,女孩的男友是北川县公安局曲山镇派出所的治安民警李宇航,地震一瞬间,曲山镇派出所的八名干警全部遇难。李宇航的父亲,就是北川县公安局副局长李跃进,被央视称为“震不垮的北川民警”。但是有细心的观众发现,李跃进在央视直播中转过身的时候,在偷偷地抹泪。女孩泪已干,但铁汉也有情呀!
  这时,老刘突然问老陈:“你儿子遭了是吧?”
  “对。”
  一听这话,我呆住了。跟老陈面对面一上午,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和善的笑容里竟掩藏如此悲伤的内容。
  “18岁,在北川中学读高二,一米七八,比我还高。”老陈说完竟然又笑了笑,脸上甚至还泛起一丝自豪。
  我一时哪里去找话安慰!于是只能学他们,低声叹口气,想借此搪塞过去。周玲和小张已经吓傻了,惶惶然,一味埋头装吃饭,不敢抬头跟人对眼神。
  老陈的左边坐着老金,既然已经说起这话题,他也就自然接上。
  “我一对双胞胎的儿子遭了。”老金微笑着说。
  依次轮下去,桌上有失去女儿的、有失去父母的,不堪一一描述。在座的五六位北川人,竟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
  到了小席那儿,小席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笑。我心存侥幸又有些害怕,老刘悄悄说:“他老婆遭了,他们还没有孩子。”我心里格登一下:我的天,刚才幸好没拿他跟小张开玩笑!
  这顿饭吃下来,我是惊吓多于悲伤。来之前我知道北川暗藏险恶,原曾想险恶藏在高山峻岭间,没曾想险恶就在眼前;原曾想险恶藏在悲伤的表情中,不曾想险恶竟藏在微笑的表情后面。回头再想想此前的种种情景:老陈访谈中反复强调的他那1696个学生,以及他一带而过的任家坪北川一中;老金对县城救援的保留看法;小席面对景仰他的美女时不太自然的笑容,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隐藏着那么深刻的内心伤痛。
  震后的北川人内心如同一片废墟,里面埋藏着他们所有的真挚情感和美好回忆。他们的心就像那阳光下飘浮在废墟上空的金黄色蝴蝶,梦幻般扇动着翅膀,仿佛怕一不小心,梦会破碎,成为一种可怕的现实。
  有一次我从安昌镇乘坐曲山镇政府一位司机的车回绵阳,路上闲聊,他说他父亲遇难了,他们一家四兄弟,地震后一直不敢回已经成为废墟的家去看,直到7月份,他终于忍不住了,想回到废墟里去找点他父亲的遗物留作纪念……他突然回过头来问:“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不敢猜。他说:“我找到了我父亲的一条腿!”我不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对他的刺激。车已进市区,街上华灯初上,那一刻,我仍然是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只好沉默着让他把我送回家。从那时起,我就理解了北川人面对废墟的心态:魂牵梦萦,却又害怕面对面。
  这时候,传说中那飘浮在废墟上空的近乎虚幻的金黄色的蝴蝶,以及那扑面而来的风中蜻蜓,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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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心
赵海清突然把脸从桌面上抬起来,带着十分困惑的表情对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大地震了!摇呀、摇呀,我说:为什么又这样了呢?!……我梦见……我的弟弟被埋了!”
  赵海清说这话时,是11月12日,“5·12”地震半周年的特别日子。当时我们正在成都望江宾馆“汶川地震应对全球对话:挑战与治理”的会议现场。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北川人回避用“汶川”地震这种说法,而改称“5·12”地震。会上一度有几位国际专家暂时脱离学术探讨而用充满宗教情感的方式提出了跟赵海清在梦中相似的诘问:为什么灾难会降临在好人身上呢?受到情绪的感染,一向沉稳的香港大学副校长周肇平先生在台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在中国,宗教是天、地、人合一的问题,中国人对天灾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当灾难降临在中国人身上时,中国人往往会变得更加强大,这就是*总理所说的“多难兴邦”。最后,参加这场讨论的人总算取得一个较为一致的共识:我们正经历一场激烈的精神斗争,也许这是要用一生去问的问题。
  我是10月31号去赵海清在绵阳金菊街的临时住处看望他的,我代表会务组邀请他参加这次会议。北川别的干部太忙,根本抽不出身,赵海清相对清闲一些。赵海清清闲,是因为他正在养病。上次我们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旺盛工作精力和从他眼神中读到的愈挫愈勇的精神没有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副虚弱的身体和一双有些失神的眼睛。9月27号以后,他在华西医院做了三次心脏手术,算是又一次捡回了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董玉飞的死和赵海清的病引起了社会各界对北川干部现实状况的关注。
  有天,绵阳市委组织部长在党校主体班学员开学典礼上特别提到赵海清,我才知道他在“5·12”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赵海清生病在时间上的巧合,让我再次联想到那位北川老领导说过的话:“5·12”地震伤了北川人的皮肉、唐家山堰塞湖伤了北川人的筋骨,“9·24”洪灾伤了北川人的心!赵海清好像就是那颗受伤的“北川之心”。令我欣慰的是,不到半个月时间,我在成都再次见到他时,他脸上又有了红润,而让我吃惊的是,他说他已经开始工作。他来参加这次会,就说明有某种欲望开始在他心中萌动,他的生命又开始活了。但是在不受自由意志控制的夜里,他还是被某种力量以梦境的方式被拖入一场“激烈的精神斗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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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清访谈录(1)
赵海清是北川县陈家坝乡党委书记。海清跟我早在2002年就认识,那年他到行政学院公务员班学习,我是他的班主任。陈家坝是北川“关外”受灾最重的乡,我早就听说,陈家坝有几个村子整体都没了,很多北川人都说,陈家坝受灾程度不亚于北川县城。赵海清这次名声大振,是因为5月13号CNN记者对他的采访,他被称为“感动世界的北川硬汉”。但是在地震后我跟他的几次接触中,他反复表达一个观点:陈家坝受的关注太少,因为陈家坝从交通上讲是一个死角,领导和媒体都很少能到达,因此,他对陈家坝的灾后重建充满忧虑。赵海清名声在外,身处灾区的人我们反而不知道,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根本没有条件看电视。我们的访谈,主要是谈工作,他很少说自己,因此,关于赵海清的许多事,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对赵海清的访谈是借用陈国兴局长的办公室进行的。上午访陈局长的时候,赵海清就来过,中午吃饭,他又匆匆来敬了一杯酒,但很快又离开了。他似乎一直在忙着什么,还是在回避着什么?直到下午两点过,他才坐下来,开始正式接受我们的访谈。
  受访人:北川县陈家坝乡党委书记赵海清
  访谈时间:2008年7月21日下午
  访谈地点:安昌镇北川县安监局临时办公点
  访谈人员:清华大学应急研究基地周玲;北师大社会发展研究所张誉译;绵阳市委党校张建
  张誉译:赵书记,您现在还是陈家坝乡的党委书记吗?
  赵海清(笑,用普通话):是呀,还是。老不进步的人。
  张誉译:赵书记您看,我们的目的是……
  〔赵海清的手机突然响起,他说一声“对不起呀”,便接听电话。〕
  赵海清(用四川话接电话):唉,你好……入住呀?入住了一千人,绝大多数没有入住。……哎呀你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知道吧?我需要四千套板房,我只建了1700套,现在已经不建了,你说我怎么来入住?硬是把我逼得恼火(厉害)。我只能首先考虑学生呀,把学生先安进去……这个你不要报道不要宣传,我们那个地方做得差,啊,你让其他人代表北川,我们就没法代表,啊。……我给你说,住进去都是他们占进去的,都是我清理的对象。我现在提出的口号是都不住平板房,知道吗,都住平板房我拿什么搞建设?没法修房子,知道吗?如果要修(板房)的话,还要给我修两千多套,我才有法解决所有老百姓的问题。……援建的人换防了,搭板房的人都走了,搞灾后重建的人又来了,但旗帜没有倒啊,还是青岛,嗯……不好意思哈,我们做得不好啊。
  张誉译:那我们就开始啦?
  赵海清:好。
  〔访谈刚一开始,赵海清的电话铃再次响起,他看一下号码,中断访谈接听。〕
  赵海清(四川话接电话):哎,你好!……他给我也打电话说过这个情况,……不着急,有啥子情况你问一下,问我们也行,没得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对、对、对,包括我儿子他们,都在曲山镇,都在曲山镇办的。……对、对、对,好嘛,……没有、没有,这是应该做的。好。
  〔赵海清收起电话,继续接受访谈。〕
  赵海清(普通话):……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从陈家坝乡政府出来,我们什么都没带,一张纸都没有带出来。
  周玲:就是地震的时候?
  赵海清:对,整个办公楼,二楼变一楼,整个办公楼没有了。后来有一次上面来检查说你们物资发放要登记、要造册,我说造什么册呀,我连一张纸都没有我造什么册呀,但是你可以检查,我们发放的东西,全部发给老百姓了。 。 想看书来

赵海清访谈录(2)
周玲:当时地震发生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赵海清:我在办公室呀。我们那一栋办公楼,嗯……是原来我们陈主任(指陈国兴)也在那,他是书记,他走了,我就住在他那一间。是最里边的一间,那前面是一堵墙,外面是通道。地震刚发生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我正在上电脑。我每天到办公室都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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