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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贺仿佛从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着沈默,宠溺的揉揉他的脑袋,开心笑道:“天可怜见,潮生这次因祸得福,长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侧头,躲开沈贺的手,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奋斗了半辈子的事情,放弃了岂不可惜?”
沈贺又是吃了一惊……这倒不怪他爱吃惊。一个以前还木讷难言的少年,突然说出这样深沉的话来,搁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毕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联系到‘否极泰来’这样的玄学观点上,起身在屋里走几圈,兴奋的搓手道:“看来祖宗有灵,让我儿的灵窍早开,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啊!”
沈默虽然不敢苟同,但对无需自我辩解很是满意,便紧抿着嘴,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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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贺又在屋里脚步沉重的转几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严肃的望着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决断,沉声道:“潮生,为父决定了,就此不再读书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说了。’便要开口劝道,却被沈贺挥手阻止道:“你好生将养身体,万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隐约猜到他的决定,面露不忍道:“您……”话说到一般,却又被重重的敲门声打断。
爷俩回头望时,那门已经被推开,一个怒气冲冲的婆娘出现在两人眼前。只见她穿一身花花绿绿、皱皱巴巴的长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着根萝卜似的指头,指着他俩便开了骂:“侬个促老头和个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个堂里走来走去,着急起去报头胎啊!”
沈默对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适应……反正横竖是骂人的话,也没必要听下去。想将那臭婆娘撵出去,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压根坐不起来;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闷闷的斜着眼,让老头对付她。
但沈贺显然不是这泼妇的对手,涨红了脸也说不出话来。被骂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还不让人在自个屋里走道了么?”
“啥西?自个屋里头?”泼妇激动的唾沫横飞道:“这是侬家么?昨夜头还是我家阁楼好不好?”后面又是一阵语速极快的漫骂,沈默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沈贺却听得明明白白,这让他表情十分难看。几次想要趁她换气时反驳,却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极为惊人,竟一直保持着喋喋不休的状态,没有丝毫停顿。
沈贺无奈,只好闷不作声,沉着脸随她骂去。
那泼妇足足骂了一刻多钟,直到汉子喊她回家吃饭,这才意犹未尽的啐一口浓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骂侬一天!”说完便摇着肥硕的,吃力的下楼去了。
望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沈贺生了半天闷气。突然听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愤愤道:“野蛮粗鲁,简直是不可救药!”这才冲淡了心中的郁闷,朝沈默勉强笑笑道:“潮生,饿坏了吧?”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那婆娘为何发飙?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确实是。”沈贺苦笑道:“这间阁楼原是她的库房,现在被咱爷俩占了,她当然不高兴了。”
“我们住的是她家么?”沈默难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头是个死要面子的书呆子,宁肯搭草棚也不愿寄人篱下那种,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呢?
“不是,”沈贺神色一黯,不迭摇头道:“这里是沈家大院,我们本家太爷安排咱们住下的……至于那泼妇,跟我们一样,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过先来欺负后到罢了。”越说表情越黯淡,沈贺不想在儿子面前再说这些,便强打精神道:“莫理她,就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说着从门后提起个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进砂锅里,便默不作声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炉边发起了呆,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沈默能隐约听出,他念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难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好低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贺身子一僵,使劲点点头,却不再说话。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轻声问道:“能自己吃吗?”
沈默活动下手腕,点点头道:“没问题,手上有些气力了。”
沈贺便将碗搁在床沿上,低声道:“慢慢吃,吃完了继续睡。大夫说,睡觉最养人了。”
沈默又点点头,见老头端起砂锅,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饭,似乎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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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梦五百年 (下)
草草吃过早饭,沈贺先将家什一收拾,再把个瓦盆端到床下,嘱咐道:“想解手就往这里面,爹爹出去转转。。”便急匆匆掩门下楼,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阁楼内便安静下来,外面的喧闹声却渐渐传了进来。
透过虚掩的窗户,沈默看到蓝莹莹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颜色是那么的纯粹。这个见惯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痴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支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他听见有船儿过水的辘辘声,有吴侬软语的调笑声,还有些孩童戏耍的欢笑声。
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沈默使劲撑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无奈身体仿若灌了铅,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气。
他偏生是个犟种,越是起不来越是反复尝试。不一会儿,便折腾得满身虚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这时房门被粗暴的推开,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现在沈默面前,还有个身材干瘦的汉子,背着个大箱子,低头跟在她后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贺离开,大模大样的走进来,一坐在长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对那汉子指指点点道:“搁到角上去,再把那些个箩筐也拿上来。”
那汉子看看满头大汗的沈默,于心不忍道:“这小哥病着呢,我们还是莫打扰了。”
“让个小娘养的死去。”胖女人轻蔑的看沈默一眼,怒冲冲道:“我们家都插不下脚了,不搁这里搁哪处?”
“可以放在底楼嘛。”汉子小心翼翼道。
“放个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长蘑菇怎办?你个穷鬼再给我买新的啊?”说着矛头又转移到汉子身上,指着鼻子骂他穷光光、没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辈子大霉,不去偷汉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烟之类。
沈默在边上默默听着。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呢。’
那汉子被婆娘骂得窘迫不已。赶紧将箱子往地上一搁。丢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着他地背影狠啐一声。又觉着意犹未尽。准备再寻沈默地晦气耍耍。
沈默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蛋憋得一阵白一阵红。再配上那满头地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地样子。
见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试探问道:“侬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着咳嗽起来。
“啥西?痨……痨病?”胖女人面色顿时煞白,如坐了钉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声,便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出门时没留神,被门槛一绊,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个包袱往上上的汉子怀里,两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沈默只听到一阵稀里轰隆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那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你不会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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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儿,摔得鼻青脸肿的短衣汉子重又上来,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后叫他道:“其实,咳咳,我想说的是老……”
那汉子却加紧了脚步,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在这屋里多待一瞬,都会有生命危险。
“老子没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为什么都不等我把话说完?”对付这些愚夫愚妇,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暗自臭屁一阵,沈默感到一阵的困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过去。
稀里糊涂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楼声吵醒,他也不睁眼,郁闷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痨病,这下放心了吧?”
却听到一串银铃般的悦耳笑声,让人精神为之一震。沈默睁开左眼,便见个皮肤白皙,眉眼带笑的小女子,一手拎个食盒一手掩口娇笑,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这女孩身材娇小,望之不过十三四岁。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淡绿长裙,上罩对襟七彩水田比甲,虽不算太靓丽,却胜在青春可爱,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两眼便恢复了正常,阅人无数的沈默同志,知道这种小丫头最难缠,还是不惹为妙。
果然,那女孩见他毫不避讳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刚要张嘴挖苦……却见沈默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一串话憋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脸通红,好半天才回过劲来。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进屋,将食盒搁在桌上,带着怒气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着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小丫头决定不与他置气,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儿子吧?”
“是的。”沈默点点头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我不告诉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问了。”
小丫头顿感气馁,撇撇嘴道:“其实你再问一下,我就告诉你了。”
“好吧,”沈默还是微笑道:“敢问高姓大名?”
“记住啊,人家姓殷,叫画屏。”小丫头很认真道。
‘银花瓶?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转念一想,顿时明了,肃容道:“敢问这位姑娘,与殷家小姐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小姐。”画屏小丫头骄傲的昂着头道:“人家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很有地位那种。”
“失敬失敬。”沈默强撑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实在不着力,只得苦笑道:“我实在起不来,实在是失礼了。”
见他态度大转弯,画屏奇怪道:“你变脸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经说了,若没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这条小命就要归阎王爷管了。”说着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画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来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几句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把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开心了,进门时的不快烟消云散不说,画屏还觉着他真是个有良心、懂礼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着痕迹的引导下,阁楼里的氛围和谐下来,画屏将食盒打开,从中端出个陶罐。掀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便伴着腾腾热气四溢出来,让某人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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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秀才谋生 (上)
“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厨房炖的鸡汤,”画屏一边将汤盛到个精致的青花瓷碗里,一边献宝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参、当归、黄芪,还有十几样药材,滋补的很。”又拿出两串油纸裹的药包,放在一边道:“这两个一份补气血,一份是跌打药……一个你用,一个沈相公用,别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轻声道:“画屏姑娘,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那疲惫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让画屏姑娘心弦一颤,面颊顿时羞红了,轻轻搁下碗,蚊子哼哼道:“你问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诉你。”
“在下不会那么唐突。”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问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后,我就昏过去了,至于父亲怎样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样来的这里,全都不知道。”诚恳的望向她道:“你能给我讲讲吗?”
“这样啊,”画屏微微失望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