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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辩,点了点头,笔录了这句。定楷看他写完,又道:“尔来气息凝肃,时迫季秋,又当与吾姊分别时节矣。流光抛人如斯,弟与吾姊不见之年,已不堪一掌之记。弟饱暖之时,不知吾姊身居何方,无饥否?无寒否?安乐否?
“弟于避秦辗转之中,见薄暮风动木叶,联翩急下,中夜露结为霜,复为冷月所创,满目光波涌动,激人哀思。念及旧家屋后有沟渠,雨落水涨,弟时年幼,向闻长兄诵《秋水》篇,以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汤。惧慈母操箠,哭告于吾姊处。姊亲为移暖煮糜,弟犹以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涕而拒食。及此家门横罹□,各自一方之时,虽欲求姊所造一颗粟、一籫饮,复可得乎?”
这信不短,中间或有字是那少年尚不会写或不明意思的,皆赖定楷一一为他讲明。那少年一边想念往事偷偷忍泪,一边问道:“大人说的文词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写的,会不会烦恼?”定楷笑道:“你姊姊欢喜且来不及,何暇烦恼?”那少年点了点头,照他所说一一写下,便又抬头去看他。
定楷接着述道:“向所幸者,唯存者虽隔山岳,尤可抱再见之望。果有彼日,则数载离乱失所,数载造次颠破,弟视之若饴矣。主人情深,慈母与弟皆安,吾姊慎勿挂心。弟所伏乞者,无非吾姊千万自重,忍耐努力,务必以异日团栾相见为计。弟文晋顿首顿首。”
所述之事教少年双泪直下,悲痛之余亦觉不安,遂投笔问道:“大人为何要教我欺瞒姊姊?母亲已经过世五年多了,难道姊姊竟然仍不知晓么?”定楷摇头道:“你姊姊所依仗为念者,无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于她如今处境并无裨益。到你们见面时,再慢慢说与她吧。”那少年犹豫再三,虽是重新提起了笔,仍是忍不住问道:“姊姊本来说是去充官役,来替母亲和我罪愆,过二三年便可回来的。大人,我姊姊当真无事么?她若再有事,我……我便……”话未说完,终是无法遏制,放声痛哭了起来,直洒得信笺上眼泪斑斑。定楷也不去相劝,笑了笑,道:“她若不平安,我教你给她写信做什么?”那少年转念一想,也觉这话有理,遂慢慢收了眼泪,将书完成。
定楷取过,前后看了一遍,正要收起。那少年在一边看着,忽然喊道:“大人。”定楷挑眉示问道:“怎么?”那少年红了脸,嗫嚅道:“我以为能见到姊姊,便给她带了件东西来,不知大人能否帮我与信一同转交。”见定楷并未拒绝,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包来,慢慢将其打开,脸上是颇为羞愧的神情。长和引颈偷看,见只是一支几片翠羽和铜裹扎成的花钗,手工却甚为拙劣,想是这少年手制。再去看定楷,却见他拈着那花钗,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怜悯还是讥嘲。此态不过一瞬而过,定楷已经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
宾主又说了几句闲话,定楷派人送这少年去休息。这才看着一旁站立的长和,笑问道:“你知道此是何人?”长和见他此事并不欲瞒过自己,遂也不做虚辞,问道:“臣猜想,这莫非便是东朝的……”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妻弟?”定楷莞尔一笑,亦不答对错,闭目半晌,方从文具中取出一封文书,示意他读,又问道:“说说你怎生看?”长和仔细思量半晌,忖度了言辞,方小心答道:“明安大人素来谨慎,他既说可再待前方情势,另谋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时日。”定楷点头道:“你接着说。”长和道:“明安大人居此职,在世人目光看来,即非如陷泥沼,亦如临危崖。明安大人可行,无非两途,若顺顾氏于当地,则陛下必不容其于当世。若顺陛下于当世,则东朝必不容其于未来。明安大人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岂会独醉?这是一说。还有,臣心忖,靖宁二年之事后,想他未必不曾后怕,对顾氏未必不满含怨怼。这又是一说。臣听说明安大人当年在京为官时,也是个绝不轻易肯与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为殿下所用,乃天意以此人授殿下也。”
定楷淡淡一笑,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你,始可与言诗矣。”适逢方才送那少年出去的内侍回来复命,随□代了几句近两日可陪同其在京城内游玩,但务须谨慎之属的话,又吩咐道:“他的事情日后便移交常总管一并署理罢。”便勒令那人退去了。长和知道他有隐秘话要同自己说,遂走到门口,遣散了众人,亲自闭门回来侍奉。定楷看他做作,笑道:“无需如此。”手拈着那封信反复把玩,却也不提其它,只单单问道:“明安大人乡梓何地,你可知道?”长和答道:“听说他是华亭人。”定楷道:“不错。他祖籍虽在并州,但自他高祖便移居至华亭,所以他当年两榜得中时,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个标准的江左才仕了。”长和不解他何以突然说起了李明安的家世,亦不敢多口,只是叉手静立,以待下文。定楷将方才那少年留下的羽钗取在手中,向着窗外细看。每根细细的羽绒都在微光下散射着点点斑斓华彩,那束羽钗汇合起来,就如同一个斑斓的华彩的梦。清浅的河滩上,生长着丛丛蒹葭,蒹葭上的露水,打湿了羸弱少年破旧的袍摆。翡翠蹬开一茎芦苇,像一支青蓝色的箭,冲破淡淡水色天光而去,在清浅河滩上遗留下了一枚两枚羽毛。已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能够寻找到的这最美丽的东西收藏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送给自己唯一的亲人。
定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华亭有一陆姓士子,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这陆姓士子与李明安原本便有些私交,又是同科的进士,有了这一层情分,所以寿昌七年,这陆姓人家为李栢舟一案牵连所累之时,李明安便为这旧友想到了请托齐王一途。只是齐王当时代陛下郊祀去了,来人怕事有耽搁,知道我与齐王同胞通好,这才又辗转寻到了我处。”
听到此处,虽然定楷没有明言,长和也明白了个大略。故事中陆家的生死与赵王本不相干,但其时李明安已由兵部调任承州节度使,既手握重兵粮草,又挟天子令就近节制顾氏,如此的要职,若能借此机遇交通,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大抵自己的这位主人当时便直接绕过了齐王,或称其无暇顾及,或称其不受托请,竟自己将此事包揽下来。便也不提此节,只是笑道:“如此看来,不但天意,竟是连东朝也亲以此人授殿下了。”
定楷摇头笑道:“陆家事东朝未必知晓,若说要谢,倒是应当去谢东朝最倚重的那个张尚书罢。”长和听到此处,才对此事顿起了好奇之心,小心问道:“臣愚昧,当时尚未能得殿下青目,不知这其间又有张陆正什么委曲?”定楷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张陆正一世人最看重什么,你可知道?”长和笑答:“有人做官为权,有人为财,也有人是为君王,是为黎庶。但是依臣看,这个张陆正为的怕是一个名字。”定楷上下打量他,一面放声大笑,半晌住了笑声,方点头道:“所以他最终也殉了这个字,顾思林可谓善识人者。这陆家与张陆正的这段孽缘,也是从这个字上起的。张在调任吏部之前,曾在翰林院供职,陆得中进士之初,也先入翰林院。他二人皆是先前卢世瑜本房取中,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弟,同僚期间,却颇多龃龉,陆性情介直,更有当面直言张以沽名卖直为业之事。其后张调任刑部,累迁至右侍郎,陆调乌台为御史。寿昌二年张陆正欲迁左侍郎时,朝中或有风传,道其有滥刑狱并贿赂堂上官等事。”
长和点头道:“此事臣有所耳闻,当时乌台官员闻风弹劾,张陆正狼狈不堪,几番上表欲致仕以明志。最后风声虽然平息,到底此事有或无有,张陆正究竟也不曾在世人前辩白清楚,这也算是他行状上的大污名罢。”
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栢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若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时,刑部主办,张陆正相与,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做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谴的来使,述说起此事,道是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是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然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如此深远。”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凡人,当日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分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只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便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一面笑道:“这也是殿下宅心仁厚,既已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交代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琢磨,也难辨他这句意中的真伪。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岂曰无衣
天尚未明,阿宝便被冻醒了。起身一看,才发觉被子都已经被定权裹挟走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外头,扯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揭开帐子看看窗外天色,仍旧暗黑一片,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想唤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见阁外侍奉的两人已经倚着椅子睡着了,便悄悄下了床去,从架上随意拣了定权昨日脱下的一领道袍裹在身上,又将双足抵在定权背上取暖,抱膝静静的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坐在江边的小舟上。
这件道袍上依旧是那晚那种甘淡而温暖的香气,她辨别不出这是源自哪些香品的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然而他右手的袖口却已经略略磨损了,这是她昨夜便留意到的事情。繁华下的落魄,败迹中的贵胄,足底的温暖,心头的空寒,难以盼来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去,一遍遍的从他的眉上画过,就像学书时,反反复复临摹的那一勒。
定权终于被她闹醒了,抓过她的手,瓮声瓮气地问道:“到了朝会的时辰?”她把手抽回,答道:“想是未到,到了时辰殿下的人自然会将朝服送到这里来。”定权“嗯”了一声,侧过身来看着她通身的打扮,问道:“你先醒了半日了?睡不安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道:“我记得我并没有打鼾的毛病。”阿宝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既是睡着了的人,怎么知道有没有的?”定权仍旧将她的手抢了回来,放在唇上挨来蹭去,道:“别人都没说有。”
语未尽,太子的近侍已经将朝服送到,宫人接入阁内,阿宝催促定权道:“快到时候了。”定权翻身背对她,懒洋洋回应道:“没人要你戒旦。你看看,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阿宝好笑道:“夜其如何,夜郷晨。误了时辰,殿下自己吃官司,我不拿这份俸禄,可不与我相干。”定权又极不情愿的延挨了片刻,终究还是挣扎坐起,待宫人为他着舃,又净过手脸,觉得头脑稍微清楚了些,才站起身来穿衣。阿宝阁中的宫人从未近身服侍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