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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和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东朝的境遇,与前方的战事息息相关,但说到底,不过四字,进退维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为进退维谷便不是什么好话,进退维谷未必不是个安稳局面。我方才同你说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废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费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无事去费这个力。”
他的话绕了个弯子,长和直到此时才被他带了回来,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处是东朝在明,臣会安安静静办事,没必要在局势安稳时打草惊蛇。”定楷皱眉问道:“怎么说话?”长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说,太子殿下国是操劳,臣等不必让他忧心这等小事。”
定楷轻哼了一声欲走,长和忽又补充了一句:“王爷适才说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么东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问了这么许多话,唯独这一句问在了关节上。”
十二月,京中天气已经极其严寒,朝中几桩事,首先是因为中书令何道然去职,朝中举荐,大致两个人选,一为现任吏部尚书朱缘,一为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皇帝下令过一次廷议,尚无最终意见。一是前方又有两次军报传回,皆为捷报,同时随国朝军队越发深入,粮草补给的任务越发重要,也越发艰难。
这两桩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与太子息息相关,他无法不关心,无法不操心,也因为前朝事多,后宫却是比从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权再来到阿宝阁中时,仍旧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炉子了,你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见阿宝行过礼后,和一面生宫人亲自上前为他更衣,伸出手指随手往几案上一画,又皱眉道:“怎么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个体统?”阿宝为他解下玉带,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为了巡殿挑眼来的?我代他们告个饶——宝钗无日不生尘,又何况其它。这个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权退后两步,笑道:“原来今晚有人守在这里等着要兴师问罪呢。罢罢,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独梦,这阵确实事多,你要体谅。只是我看不着,你有事尽可以去找周总管,你们也算是旧识,有什么话说不开的。”阿宝一笑道:“我只知道啊,有人惯做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上当上久了,再不留个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当我面皮太厚呢。”定权将她的双手牵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气,笑道:“哦,这个姓有名人的好大胆,娘子告诉我,我去开销了他,替娘子出气。”阿宝抽回手来,道:“说这样散话我不是你对手,只好甘拜下风。”定权奇怪道:“那正经说话你是我的对手?好,顾孺人,本宫倒要领教领教。”阿宝拉他在榻上坐下,笑着拜了一拜,道:“千岁请上座,千岁容臣妾禀告。”定权慢条斯理搭正了袍摆,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据实情奏来。”阿宝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来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对手,只是正经话也不是打官腔,正经话是这个样子说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够,也不是下头人懒散,是今年确实冷得怪异,不单冷,快岁末了,一场雪都还没有下过,自然这阁子里显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这里病倒了两个呢,有一个还不轻,迁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经上报了周总管,令她迁了出去静养了。对了,不是听说皇孙身上也不大顺序么?”定权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歪身倒在枕头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还通灵,他无大碍,听说是有些咳嗽,还不是长沙王整日带着他四处闲跑跑出来的——你这边,是那个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宝道:“是她,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定权摸着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会记得。今日一直没有看见她啊。”阿宝蓦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还有在这上头留情的习惯。”定权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伊人楚腰,衔住她耳垂上一枚镶宝金耳环轻声笑道:“那么娘子想要我在什么上头留情呢?”
簪缨乱,鬓云散,朱幕关,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脱造化万物,悄然提前迎来下一季的春信。
定权闭目养神,欲睡未睡,纤长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细腻湿涩的平坦小腹上轻轻抚摸,含混说道:“你也给我生一个小世子罢,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她一愣,然后笑应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满道:“胡说。郡主自然还是要像我。否则日后她长大了,埋怨爹爹当初娶回这样其貌不扬的娘不说,还要祸及子孙。教我如何跟她解释,又如何与她再寻我这样佳婿?”阿宝忿忿将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么,况且有这样岳丈,只有泰山压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个背时驸马担心。”定权把手伸回,揽住她的脖颈,笑道:“他有泰水向着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闲话被阁外匆匆而来的一阵脚步和人语声打断,脚步声愈近,人语声愈乱,定权虽极疲倦,终于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还有一点规矩没有?”阿宝阁中的一个宫人慌忙入室,下拜说明道:“殿下,是康宁殿来人了。”定权急忙翻身而起,问道:“何事?”宫人答道:“来使没有详说,只说是传陛下口敕,来请殿下。”定权想想吩咐道:“叫他门外说话。”一面拉过被子,替阿宝盖好,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动。”
宫人忙外出传旨,入内后又急忙服侍定权着衣,定权自己将置于阿宝妆台上的乌纱折角向上巾戴正,问道:“陛下传我去何处?”门外传声答道:“回殿下,请殿下移玉清远宫陛下的书房。”定权问道:“这么晚,陛下怎么还不曾安寝?”门外道:“听说原本已经是睡下的,有封奏报刚刚从宫门递了进来,陛下就又起了。”
宫门闭后,非有重情大事不会从夤夜从门缝内投递公文,定权额上突然沁出了一层冷汗,来不及仔细穿戴完毕,便匆匆而出。阿宝只听到他临走前最后问了一句:“是军报?”
皇帝果然已经等候在清远殿书房内,定权行过礼,顾见他脸色难看之极,试探着问了一声:“陛下,臣奉旨前来趋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来看。”函套上带印朱泥已经启封,三枚鸟羽尚在,果然是加急军报。定权谢了声罪,连忙展开,依旧先看抬头,仍是顾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看过,已经面如死灰,半日方才问道:“半月前方有捷报返回,怎么突然便至于此?”
皇帝起身走近,从他颤抖的指间自行把军报取回,慢慢道:“或说是因杀俘事,才至于重新激荡敌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战,困兽之争。”
定权牵挂顾思林的境况,心乱如焚,侧首蹙眉道:“愚昧!”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着急,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难道还不知道从来都是只见别人衣上尘,不察自己眼内钉。闲人自然两眼只会盯着做事的人,等着打眼挑毛病。朕不过是照会你一声,这也是你的大事,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低头思量了片刻,答道:“户部今日才向臣汇报了上季的度支统计,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灾,今秋的秋粮捐和丝、绢、棉折纳款,除去必要禄米供和本钞支,余入太仓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线年例尚尽要从其中出纳,户部与臣……”
皇帝截断他的话道:“朕半夜不睡叫你来,不是听你来算账的,也不是听你来诉苦的,你只说你怎么想的?”
定权垂首道:“是,若前线还需增援,臣别无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户部转饷,工部制造,以为支应。——此外,户部本是中书省的附庸子机构,何相一去,省中空虚,政令有行使不畅之虞。户部今日也对臣说了,一日二日且无妨,一旬二旬尚勉强,若战事再绵延,以后的周转输纳,不单大有不便,或将寸步难行。”
皇帝看他半晌,道:“这可说是一桩事,也可说是两桩事。前者是你分内事,朕不想听。后者既然你现在提起,朕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定权沉默片刻,道:“吏部尚书朱缘,德才兼具,顺序而进,应是常理。”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了,朕自会有打算。再说刚才的话,朕要问的是你怎么想——万一再需要长州增援,是让李明安去得好,是让顾逢恩去得好?”
定权一惊,跪地道:“此大政,臣宁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叹气道:“好,希望战况不要真发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会当绝顶
从靖宁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经冬至、正旦、春分,时气由冬入春,无论皇帝、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转机,前线告急的军报依旧不断入京。在准备如此充足,实力如此悬殊,文不爱钱武不惜死的情况下,依然战势陵夷,只得归结为天数和时运。事已如此,派兵遣将增援的议题,便被迫切的提上了议程。
以许昌平的官阶和职务,自然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然而傅光时既然在去秋的岁考后刚由太常卿左迁为礼部侍郎,亦迁为正詹,几个新入衙好发议论的翰林终日又无事,自然格外关心朝政,拿着邸报大发议论之余也格外会向偶尔来署的傅光时打听时事。傅光时心情愉快时也会敷衍他们几句,他自升迁后心情一直不算太坏,此日便也略说了说早朝上的议论:“众臣的意见自然是遣小顾去,于公与私,他都没有推诿的道理。”一翰林问道:“那么陛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李帅仅长于固守,小顾在固守之外也长于征伐。陛下虽无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开朗得很。”一翰林又问道:“那么太子殿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这是军国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皱眉嘀咕道:“一半长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时变了面色,掩耳斥责道:“少年行,要学会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轻气盛,进士科题名又及靠前,素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畏头畏尾的上司,虽不语,却捉鼻不以为然。
待许昌平将这类谈话转述给太子时,又已到了六七日后。此六七日间,天心已明,两道敕令早已先后发到了长州。
东宫小书房内,定权静静听过,闭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浅,这话有拿起便胡说的,傅光时也算好涵养。”许昌平道:“知不知轻重深浅是一回事,臣只是说堪透时局的,朝中看来亦大有人在。”定权不置可否,道:“时局如何,堪透又如何,主簿且为我言之。”许昌平道:“臣终于知道,无论何等权力,行使既久,必会生根。”定权无所谓一笑道:“这是老生常谈的概论,主簿再阐述。”许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达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关白,但此奔走关白之间,业务亦尽在掌握,与长州之关联更是因此牢固,盖因殿下非但小顾之至亲,亦是小顾之长官与同僚。”定权沉吟不言,许昌平接着说道:“这四年间,不是他人,正是殿下与小顾同袍,这其间努力,这其间情谊,这其间默契,这其间具体行政,往来通行,岂是他人一时所能了解,所能学习,所能替代的?”定权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谓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紧追第一道前去,个中有些内情,外臣未知,陛下虽知,亦不可明言。”许昌平道:“可是小顾将军固守拒出?”定权道:“主簿固然敏锐,近来却有些爱截我话柄。——不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为此态,陛下急则急,忧则忧,怒则怒,但鞭长不及马腹,怒亦徒然。然而换个想法,将军小顾父也,我尚忧虑如此,他岂能不更加关心?现下称调度未完善,不肯出战,固是因为他出城,长州便拱手让人,更可能的,是将军行前曾有力嘱。”
许昌平点头道:“这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将军在长,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将军出走,战势实际至此,与殿下毫不牵连,殿下在其中的干碍看似尽皆解脱,可实际上呢,却偏偏只有殿下能够倚各种利害而驱驰小顾,或者说,战势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将军在小顾心中的地位。——半个长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内又是如何?恕臣无礼,殿下的权势到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顶点,连陛下都不得不加顾忌,难道不是如此么?”
定权自嘲失笑道:“我不说主簿无礼,只说白云苍犬,谁料世事有此一轮回。只是登顶是登顶,只怕不及观山高水长,万千气象,便要急着下山了。”
许昌平道:“这么说,殿下果欲驱遣小顾?”
定权叹气道:“如今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