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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到另一间房前,他站了很久。窗子大开,帘布随着夜风里外飘动。视线有些晃动,屋里黑漆一片,看不清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
家人,家族,在前世曾经拥有的,然後失去了。在这一世,终究还是他在伤别人的心。
抬手,展指,弹开,一封信笺插入房内床上枕侧。一个习惯使然的动作,原本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信手发出,却此刻光是维持着两脉的平定就已经耗了不少精力,蓦地,体内一股乱流涌起,丝丝缕缕地作乱。
梅若影压抑着呼吸喘了几口,才勉强压抑了下去。情知这一次病势拖得太久,果然是耗损了根本,不再像以前了。只可惜身上功夫修来不易,也靠着别有蹊跷的内力修为一直压着残毒待它消逝。
看这情况,过不了数日,冰魄凝魂的寒毒便又要重新开始发作。到时,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死里逃生。早晚都要做别,何苦让这些人看他挣扎。到时候如果能侥幸活了下来,再回来也不迟。
回转身子,走出住了半月有余的小院,在树林中牵出一头毛驴,驴上早缚了他所准备的包袱。
原本想在走前再见林海如一面,然而终不可得。
临走前,在院内各处布下迷香,这样,直至他们醒来的这段时间,也就不会有人能够清醒着走入内院。即使闯得进,带动了迷香的走向,正好也就解了院里人服下的睡药。怎麽着,也不能因他的任性而让这数人陷入危险的处境而不自知。
小镇外便是农郊,晨曦还没有露,因为北方昼夜温差的缘故,露水更比南方还是厉害。
当田间阡陌还在朦胧暧昧的墨蓝色夜光中静默之时,巷里巷外的鸡已开始打鸣。远远近近,往还不断,偶尔还激起几声犬吠。
他慢慢地走着,也不怕被人追上。
那驴子,半身灰白半身泥,腰背上还挂着一两个癞痢子,他又换上了私自准备好的短褂,披着蓑衣,裤腿挽在膝间,便成了一个极其平凡的农家青年。这一双赤足在南楚时早就走多了山路,步满的厚茧还没消完,只是踩在被昨日骤雨灌湿的泥地里也觉得有些凉意。裤腿被长草上的露水沾湿,低矮的草叶利齿不时在溅了泥珠的腿上划出一两道细细的血丝,他也根本不在意。
左右疏落的农舍里,鸡鸣犬吠声不断後退,当天边蒙蒙的云光逐渐变得清明透亮时,他已经走过了村郊外第一围的高岗。
往後看看,已经走出好远。虽然身子破烂得七零八落,不过好在乡下空气十分清新,走起路来却也没觉得勉强。
在蒙蒙蓝色的晨光中,已经有农户出了屋,扛着锄头远远地走向麦田里头,大概是进夏骤雨多,又或是露重的缘故,有几个也披着与他差不多的竹叶蓑衣。吆喝着打招呼的声音渐多,鸡鸣也已几乎听不着了。
又走出里许,日头也已经渐渐上来。回头望向已被高岗挡着的村镇,几道淡淡浅浅的炊烟已经上来。
转回来,地平线那方是橘红亮黄的一片,还有线下渐渐被阳光侵染过来的茂林,因为过於遥远,空气又格外的干净清亮,反而显得前路是一马平川的广阔。
扑扑两声轻响,两颗水珠打在了短褂的前襟上。梅若影醒了醒神,突然自失地一笑,暗自嘲道:〃走便走了,又不是第一次,有什麽好婆婆妈妈的。〃看着襟上挂的两道湿印,黯然一阵。可是自己看着看着突然又笑了,这样的痕迹可不正像登徒子流口水般,忒也不雅。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往脸上摸去,一愣之下又暗自生恨,离愁别绪倒消了几分。这几日过惯了素面朝天的日子,竟然不闪不避地将这麽一张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喜幸一路行来天色既暗,也没人和他打了照面。只是易容的药物早就在竹壑时就被搜刮干净,这乡下地方一时之间怎麽也凑不齐材料了。
便想着,於是稍偏了方向,将驴子牵向半里开外的一个水池子。
周围仍是农田,池子不小,可能是农夫们挖出来蓄水用的。昨日新雨冲了不少浑泥,泥水相扰下,变得浑黄不堪。这死水里早就生了不少蚊蚋的幼虫和蛙类的下一辈,只见一波一波细细的涟漪随着孑孓和蝌蚪的上下跃动细细地晃荡。
他这几年行惯了野地山路,根本懒得讲究,将短褂的下幅往裤带上再别了一别,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抹去。犹恐池水尚不够脏污,又自地边随手抓了一把泥灰,把一张脸刮得泥娃一样,再往两鬓发髻上擦干净了双手。一番整顿下,便是村里乡下最为顽劣邋遢的小童前来与他相比,也不会讨得了好去。
他刚要站起,突然传来咕嘟嘟一阵声响。惊了一大跳,还首看了周围一遍,除了微微泛黄的麦田,就只有几片矮树,再远点,便是疏疏落落的大片杨树林,然後连到了更远的茂林。
而路边左右延伸的麦田,大概因为品种的缘故,麦!几乎有一人高,有几片在昨日的雨中倒伏了下来,其余的地方,稍显疏落的麦浪随着风动一波波地起伏,却没有什麽异常。
是,多心了吗?
咕噜──
又是一声长响,他又吓了一跳,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肚子正哀嗥嗥地叫着,双腿一软,登时跌坐下来,一下子坐进了软软的湿泥中。
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惊弓之鸟麽。而他自己的感觉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迟钝了的?是因为太久没有挨过饿了麽。。。。。。
左右再确定了一下,终於放下心来。应该不会有人追上来,他下的药可足够让人睡上两日的时间。
放下心来,肚子便叫得越是响亮。梅若影不无乐观地想,好在大概因为毒素日深,五感知觉已经消退了不少,否则这会儿大概已经胃疼了。
肚子的主人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虐待自己,就坐在原地取出怀中捂得温热的干饼,就着池里的水吃了起来。
以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前,总要吃个半饱,又不能多喝水,大抵是因为怕做到一半肚子就叫,又或者便溺急不可耐。想起这些,梅若影嘴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可是又因而想起,手把手教导他偷鸡摸狗的那人现在被他迷晕,以後就要各奔前程,那笑意又收了起来。
一块锅盖大小的饼子啃了巴掌大点,用布巾包好,又塞回腰带中绑好了。梅若影才腾出双手,在那浑浊不堪的蓄水池水面上滤了几滤,捧起一捧去了浮叶蝌蚪的水就了几口。虽然知道这水不大干净,然而毕竟是昨日新雨。北方干燥,待一会儿进了杨树林子,难保什麽时候才能找着活水,也断然不会有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什麽蓄水池的,所以水囊中的干净清水已经计算着要节省着用了。
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不过现在既然是自找的,也只能什麽事情都靠自己了。
心口有一瞬间的纠扯,犹豫和离愁又升了起来。
这算什麽,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回去?回去干什麽?让两位长辈为那日渐深入膏肓的毒素日夜内疚?还是左拥右抱,让林海如和颜承旧自此如雄鹰缚翅,从此纠结再这复杂的关系中,再也不得自由?
梅若影冷哼一声,捶飞一地烂泥,恨恨站了起来。
只可惜他自我厌恶中忽略了自己的状况,还没起到一半,眼前陡然一黑,头脑中嗡嗡作响,几欲一头栽倒。
他正心道不好,慌忙中扶上一旁的癞驴,也不管有没有抓到那几块秃了毛的癞痢子疤,整个人半弯着身僵在原地,一手扶额喘了一会儿气,眼前才又慢慢亮了起来。
眼睛睁开一缝,慢慢看清被坐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和烂草,缓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眼角所及,竟然有一双溅满了泥尘的靴子,他心中震骇莫名,手上也无法克制地紧了一紧,才发现自己抓着的,竟然是一只厚茧密布的大掌。
〃小影。。。。。。〃那人慢慢地,慢慢地透了一口长长的气,一句话并没有说完,突然间,反手将他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住,一下子,自後方将他紧紧地搂入了怀中。虾豆
69下
〃刘。。。。。。〃不用回头去看,梅若影也知道这是谁,一口气被吓在了胸口中,连这个名字也说不全,不上不下,难受的要紧。
刘辰庚已在远处看了他许久,算计着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他从神医毒王手中抢出,不想他自己跑了出来。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满怀都是若影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鼻中充满了属于他的浅浅的药气,顿时觉得,一颗躁动许久的心,终于平定下来。
〃小影,〃他低喃着道,下巴贴在他的脖颈缓缓地蹭着,为怀中人的反应而惊喜,因为他的小影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放弃兵权,在荒野追踪奔波数日,在村郊麦田苦候机会数日,也值了。
梅若影过了最初的惊吓,挣动几下,想起现下的自己根本无法使力,只好说道:〃你先放开我,有事好好说。〃
刘辰庚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梅若影随着他戏谑的目光看向四周,就在刚刚那短短的时间中,周围竟然多了几名农夫打扮的人,大概一直藏在田中窥视。
为首一人躬身道:〃殿下,车驾马匹俱已套好。〃
〃很好,你们先去。〃
那几人便先去了。
刘辰庚腾出一只手来在梅若影身上连拂数处要穴,看着他身体软下,将要陷入昏睡前,轻轻在他耳旁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
将梅若影打横抱起时,刘辰庚也不禁地愣了一瞬。四年前的梅若影身体尚未长成,体重本来就轻。而此时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高,甚至还比普通男子要稍高一些,然而入手这重量,却是难以想象的轻。衣下所触,几乎可用枯瘦如柴来形容。
他心中终是一痛,死死盯着怀中那张被泥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庞,尽管如此,也能觉察出这样的眉眼中,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恣意飞扬,而变得十分内敛淡然。这样的变化原因为何,不用人说他也明白,只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错。
见属下已经去远,无人回头注意,他低头埋入若影的衣中,喃喃自语道:〃我们重新开始吧,这一次,我再不会犯以前的错。〃
他知道自己曾经做得多糟,但是他也相信,在梅若影心中,一定还有他的存在。只要还有爱,无论以前做的是多么狠绝,他相信,只要自己多些温柔,多些宠爱,他的小影总有一天会放下这段过往,原谅他。
只要两人有爱,有情,只要他继续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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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辰庚因监视方便之故,将车马驾具都安置在了村外岗后的树林中。那些马匹训练有素,不曾发出响动。他则率着几个好手到村内去伺机抢夺梅若影。
打横抱着梅若影,他满心失而复得的喜乐向树林处纵身飞驰,远远看去,林子深处影影绰绰,人马安静,已经随时可以上路。
然而过了两片疏落的杨林,到了那丛林之外,他却猛然刹下步子。他适才心中喜乐,忘了多加提防戒备,一路上只顾着看怀中的人儿,竟没发现眼前这片丛林外的一株梧桐上,高高打横的斜枝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坐了一人。
斜仰头,只见那人身着墨绿的凉丝长衣,长衣衽下的素白中衣双襟紧叠,衬得那人的肌肤如同和田软玉一般洁白润泽。衣外尚松松套着层清且薄的苍翠柔纱,随着空中风动在高枝下柔缓鼓落。
那人一手握着书卷,似乎看得入神,又似乎在打瞌睡。只不知他在树上已经坐了多久,安静得让人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
刘辰庚停在树前不再前进,脸上露着冷笑。这人却是识得的,他俩人几年来虽然摆明了志不同道不合,却也念着同门一场的情谊,只是相互敬而远之,今日终于还是要明明白白地撕破脸。
心中已生了疑,再往那棵树后的林中看去时,更是惊疑不定。按理说,他已到了林前,总会有一两名亲卫前来迎接引路。然而不见一人。
那林中的人马又是什么回事?
莫非他所带人员,在他无所觉察之下已尽数遭人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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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如坐在树上横枝,半身随意地靠在树干上,一腿支起,抵着握书的手肘,恣意闲散,好不自在。他根本没有看刘辰庚一眼,就对着那本书低低地吟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念完这两句,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辰庚,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梅若影,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清浅,携着柔和的磁性,又加了迂回婉转的韵律,原本雄浑悲意的诗句,渐渐变得潇洒清逸。
刘辰庚也没想到今日如此一波三折,但是就在林海如开始吟唱之始,他隐约地感觉到怀中横抱的人僵硬了一下,心中不免犹疑。直到林海如将一首诗唱完,他才终于确定了,梅若影还醒着。
虽然明白自己点穴绝对没曾出错,却被一股更大的喜悦冲得上身一晃,几乎就要仰天长啸起来。因为,既然小影是清醒着任自己抱走的,那不正表示他在林海如与自己之间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想到此处,脸上倒反沉稳下来,沉着地觑视林海如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