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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两岸,有那春风吹绿,亦有那冬雪白头。天府星君府上那场交战,前後不过区区半刻钟,人世此间却是斗转星移,已然从霜打红叶,变成雪扫落乔。
魔宫大门之前,守著两名手持钢叉的青年男子,纷纷白雪之外,他们挤眉弄眼,正交头接耳。
“诶,昨晚跟火魔赌钱,你赢了不少嘛。”其中一个嘻嘻地笑。
“还好还好,”另一个摇著头,摸摸瘪瘪的肚皮叹了口气,“差不多就刚好够家用……”
“你家那口子,花钱有这麽厉害?”先前那个眼珠子瞪成了铜铃,“上回你就花半两银子买了壶酒,不是还被她用鸡毛掸子撵了三条街?”
“唉,那是从前啊从前……”後一个带著哭腔,一脸潸然拍拍前一个的肩膀,“哥们,你不知道啊,自打我来了魔宫当值,家里那口子跟魔宫内眷整日厮混,混了不多日,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什麽龙井毛尖碧螺春,什麽笔墨纸砚油纸伞,一些闻所未闻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往家里攒。穿个衣服吧,非丝绸绫罗不衣,莫杂折布葛不饰,还一定要是直领对襟,两面绣花的。
方诸心道,谁让青君非要到人间来瞎搅和?凡人就是爱瞎讲究,你能奈何?
“唉——”前一个跟著叹了口气,“可不是麽,到魔宫当个值,多麻烦啊,还要穿戴成这副模样!里头那群家夥也不知脑子进了什麽水,成天价地凑一块,学那些凡人念什麽酸倒牙的诗,光听听就起鸡皮疙瘩!想当初就在妖界混,不用化人形,也不用戴帽子,哥几个高兴了就喝个痛快,不高兴了就大打一架,多自在啊!”
“哎,谁说不是呢?”语罢四处张望了一下,凑到对方耳朵边上,压低了嗓门道,“要不是咱妖王跟那魔尊交情好,就算他八抬大轿请我来,我还不来嘞!”
说完这句,两人相视桀桀直笑。
方诸若有若无听著,打了个哈欠,觉得实在有点……发困。
天空中,彤云压得低低的,这一场雪,渐渐下的大了。
“唉,上回魔宫拨了一夥人到天上去打架,你去没去啊?”搓手跺脚,还往手心哈了口气。
“去了啊,哎唷,那场面之精彩!”似是想起当日情形,双目奇亮,“听说里头那个戴金冠的,就是天庭的老大?他啊,呵呵,一见魔尊亲自上阵,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捂嘴龇牙,甚是激动。
玉帝竟也有这麽一天?方诸叹息。
“你去的是哪一场啊?”一头雾水,挠了挠头,“我没见到戴金冠的啊,就看到有只白色的大鸟,傻愣愣地挡在树林子前头……”
“哦,你是说那一场啊!”登时恍然大悟,“我也听说了,好像是魔尊为了捉一个叫什麽方,还是什麽圆的,故意虚晃一枪的吧……诶,哥们,那个叫什麽方还是什麽圆的,你见到没有啊?”
“见……当然见到了!”一脸信誓旦旦,“那家夥,呵,长得比那白鸟还高大!一条胳膊抵十根房柱子,一个脑袋顶两个月亮大,站起来能从泰山的南面望到北面,打个喷嚏,嘿,就能把人给喷上了天!”
方诸嘴抽了抽。
“哈,难怪当年他能把魔尊给……”
“嘘——”脑袋四下顾盼一番,才轻声道,“小声点,别让对面那个听到了。”
另一个闻言,目光随他滑向雪地之中。
方诸正挺身跪在宫门之外,於风雪中岿然。
两只小妖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几步,用钢叉戳了戳方诸的肩膀:“喂?”
方诸一动不动。困得紧,懒得动。
小妖回头看了同伴一眼,复吭哧吭哧佝偻下腰身,以手挑起方诸尖尖的下巴,视线一落到他脸上,立时便怔住了。
“哥们,快过来看看——”伸出爪子,在方诸脸上摸了摸,可不知怎的,方诸对那触摸竟似没有知觉。
“怎麽了?”另一个闻声也哼哼唧唧跑过来。他刚凑到跟前,就听前一个嗷嗷叫唤,惶然道:“这,这人好像……冻死了?”
方诸刚想说,我还好好的别咒我,眼还没张开,突然头壳一沉,栽倒在地……
☆、第十三篇
天上,桃林中,漫天红雨。
方诸坐在石凳上,望著飞扬的桃花,目光有些虚浮。
林子里那些花精,见府上突然来了生客,许是念著瞧个新鲜,纷纷涌上前来。胆子小些的,躲在桃树後面,探出半个脑袋,默默地打量他;略有些胆色的,三五成群偷偷潜到他身边,一番心领神会的暗笑後,捉了他的发带就往树枝上绑。
正当死结就要打好之时,林子边上射来一声鸟鸣,轻灵漾开,将方诸的发带及时救了回来。
方诸应声而起,装作没有看到四下乱窜的小人儿,殷然望向游廊的方向。
白翎孔雀背上,一个火红色身影飘然而下,他侧身用手顺了顺孔雀脖子上的羽毛,凑到它耳畔低声说了句什麽,孔雀便展翅,悠悠飞向了天际。直到白色大鸟隐入雾霭之中,那人方转过身来,纷乱的桃花下,他含笑望著方诸,慢慢走近。
方诸凝望著他的笑颜,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红影,不知到底哪个是人面,哪个是桃花。
来人云袖轻扬,衔笑向方诸行了一礼:“上仙——”
他行的是平礼。
身为南斗六星之首,又身兼天庭好几个要职,身份自是与普通星君不同,所以见了方诸这个上仙,他确乎没有必要客气。而方诸素来閒散惯了的,头衔称呼于他不过云烟,便是当年在自己上仙之衔的册封大典上,他也没对玉帝客气过。这样一来,星君不行大礼,实是不用吃亏的明智之举。
可是此时此刻,鬼使神差的,方诸居然彬彬回以一礼,憨笑道:“星君,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言语中似还蕴著一分欣喜。
那星君微微愣了愣,旋即慢条斯理拢了拢自己凌乱的袍子,浅浅浮起个笑容:“上仙常年住在仙山之中,鲜少与外界往来,此番竟也会向本星君送拜帖。本星君若是不来见客,岂不亏大?”
方诸愣了一下,星君又道:“不过,正因上仙一向深居简出,不免令人遐想,今朝尔能光临寒舍,想必,是有要事相告?”
说完笑吟吟坐了下来。方诸不自觉地跟著坐下,道:“星君慧眼。不错……其实我这次造访贵府,是想……请教星君,一个问题。”
星君微微眯起了双眼:“我倒很想听听,澄澈如上仙,会有何等难解之惑。”
说著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酒杯,又凭空变出个白玉酒壶,他捏著壶耳,慢慢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笑眯眯递给了方诸。
方诸接过,心忖,这喝别人倒的酒,若是一口气喝完的话,似乎不太好?正犹疑著,忽然又听到方才的鸟鸣,他一扭头,见白翎孔雀嘴里叼著一只精致木盒,往这边飞了来。
星君笑著接过那盒子,在方诸惊叹的目光中,将一只连一只的碗碟取了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石桌之上冒出一堆酒菜果品,甜点有之,咸酸有之,连辛辣也不缺,赤橙黄绿,煎焖蒸煮,挨挨挤挤摆了一桌子,也不知是真是幻。
星君眉开眼笑摸了摸孔雀的脑袋:“好越儿,今次表现真不错。”
孔雀闻言,仰天长嘶,一飞冲天。
方诸望著满桌子的食货,木愣愣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几片桃花打著旋,眼看就要跌进碗里,他赶忙作法,竖起一虹屏障,将满天飞花隔在外头。
不过,纵是他法术如电,还是有两片花瓣抢在他前面,落进了一道山药汤里。
方诸见状,赶紧将手伸向汤钵。一只手刚探到半路,忽的意识到,自己用手去取似乎不太合适,又一下子缩了回来。
星君看著方诸那飘了两片红云的脸颊,眼中的笑意愈发的浓了。他广袖一挥,一座翘角飞檐的亭子便笼在上方,接了那无边红雨。珠帘内,他闲闲举箸,慢慢挑起其中一片桃花,放到方诸碗里。
方诸正诧异,却听他似笑非笑道:“上仙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一句话让方诸更加头晕:“啊?”
星君托著腮道:“上仙不许我吃桃子,自己却想食桃花,你说,这是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方诸立时哑口无言,只呆愣愣地回望著他。星君见了此景,微扬起下巴,笑得更欢了,弄得方诸愈加手足无措,等他真正清醒过来,重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那已是隔天的事了。
那天的酒菜,两人一直吃到黄昏方歇。其中一样盘丝状的点心,方诸盯著看了好久,却一直没有下筷子。星君见了,道:“此物色泽嫩黄,香脆松酥,色、香、味俱全的好东西,上仙为何踯躅不前?”
方诸老实道:“我在山里独居时,向来只食生果,这般烹饪之法,见所未见,且其形态秀丽,甚是可爱,不由……”
星君瞧著他,笑眯了眼:“此物名唤茶饊,乃凡间江南一带一道传统点心。若论做法,其实并不繁复,故上仙可放开大食,横竖很快即可再做一份。”
方诸垂眼默了片刻,终是将萦绕心头许久的那句话道出口:“此事於我,仍是略显复杂,或许……他日我可以再度登门,向星君请教?”
说完这句,心中竟有一丝忐忑。
星君望著他清亮的眸,眼角一弯,双唇轻启:“好。”
一语落,方诸忽然觉得,这满园的桃花绽得更欢了。
帘外风起,草卷花舒。
九重天宫之上,云起云落,看人间几朝更迭。天上地下,只有那桃花依旧,飘落无声……
方诸睁开眼,眼前暖风不再,桃花不复,惹了尘埃的布幔之上,只有一方掉了漆的画梁。
作家的话:
经过一番斟酌,子龉还是决定将《两仪》定性为轻松文,後面也会多一些小欢乐,让大家看起来可以嘴角轻扬 (*^__^*)
☆、第十四篇
他一掀开身上厚实的被子,寒风立马灌了进来,激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他侧过眼,见边上放著一叠袄子,颜色式样,皆是陈款,视之颇为眼熟。他很快忆起,这是允梓墨穿了好几年的旧衣裳。
方诸忍著胳膊上的冻伤,随手拿了一件裹上身穿好,方捱到窗户旁边将窗叶子推开,霎时,一片凋败之色扑棱棱撞进眼来。薄雪之下,但见石桌冰冻,花木枯萎,一院窗棂凋敝,彩色剥蚀,放眼望去一派凄凉。
没错,此间便是允府无疑了,方诸叹了口气。
他拉著窗扉刚要阖上,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喊,似是从书房的方向传来的,心下不由一动,关好窗户便出了房门。
允府人丁单薄,自打允梓墨的挂名老爹归西起,家里除了他这个突然披麻戴孝从天而降的失忆少爷,便只庄叔一个管家,并三两个小厮厨娘,稀稀拉拉几个人凑活著过日子,而就在他与秦飞卿月白楼一会之前不久,家里最後一个年青仆人还请了辞,留下允梓墨与庄叔两个伶仃相依。所以,倘使允府此时还能有人,那便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来了贼。不过,允家连续三代都是两袖清风的小吏,一无丰厚的俸禄,二无馋人的油水,渐渐家道消乏,到了允梓墨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金银不名锦绣不饰的一穷二白,连自家少爷都穿了好几年旧衣赏了,宅子里又哪来值钱东西能让小偷惦记?
既非胆肥眼钝的贼,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了。
方诸微凝眉,猫著手脚往书房去。
不知何故,满院花灯悬檐,红绸绕梁,门上窗上廊柱上,到处贴满了大红双喜字。在雪光照映下,那大红色愈发显得夺目,照的方诸连脑子都晕了起来。
离得越近,那喊声就越清晰,到了书房门外,方诸才听出来,那声音不是一般的喊叫,而是小童的朗朗读书声。他犹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锦罗纱帐之中,一个白衣少年侧身卧于榻上,他一手懒懒撑著脑袋,另一手高高举著一册诗经,正拉长了调子一句句诵读。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字正腔圆,有模有样。
讶异之余,方诸暗暗赞叹一声,又掩嘴咳了咳。
少年眼光一挑,落到了方诸脸上,见他微微张口,吐出了两个字:“空雨。”眼光打个旋,又敛了回去。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蘀。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一头狐狸念这麽一句……方诸眼角抽了抽,轻叹一声,举步向那小狐狸走去。小狐狸似是压根没看到有人来,翻个身仰面躺著,依旧旁若无人地大声念他的诗,一条二郎腿翘得高高的,应著自个诵声摇来晃去。
方诸望著他,心情有些复杂:“救我回来的,可是你,空雨?”
小狐狸顿了顿,眼角重重瞥他一眼,声音扬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