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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荡一下?”他吃惊地问。
“嗯,不是很想,我只荡一会儿吧。”
他为她铺好口袋,她坐下了。
“这很有意思,”他说着开始推她。“抬起脚后跟,要不会撞到食槽边上的?
她感觉到他灵巧地正好及时抓住了她,每推她一下用力也恰到好处。她不禁害怕起来,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她在他手里了。接着,他又恰到好处地用力推了一把,她紧紧抓住绳子,几乎要晕过去。
“哈,”她害怕地笑了,“别再高了!”
“可这一点也不高呀。”他分辩说。
“可别再高了。”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惧,就住了手。在等他再一次来推她时,她的心紧张地像在煎熬中。不过他没来推,她这才喘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想荡得再高一点吗?”他问,“就保持这个高度吗?”
“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回答。
他走到一边,看着她。
“咦,你几乎没动嘛。”他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人家说你如果能荡秋千,你就不会晕船。”他说着又爬上了秋千,“我相信我不会晕船。”
他又荡了起来。在她眼里,他身上仿佛有什么引人入迷之处。这会儿他全心全意凌空荡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飘荡着。她从来不会这么投入,她的兄弟们也不会的。她的心不由升起一股热流。他仿佛是一团火焰,在空中荡来荡去时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
保罗和这家人的亲密感情逐渐集中到了三个人身上——母亲、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对于母亲,他是去寻求同情和那股能使他袒露胸襟的反常。艾德加是他的密友。
至于米丽亚姆呢,他多少有点俯就她,因为她看来是那么卑微。
但是,这姑娘逐渐爱找他作伴。要是他带来了他的素描本,她会看到最后一张画,对着画沉思的时间最长。然后她会抬起头来望着他。她那对黑黑的双眸会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宛如一汪清泉,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会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这幅画?”
可是,她心里总有股力量,害怕自己流露出那种亲密眼神。
“为什么你会喜欢呢?”他问。
“我不知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
“这是因为——因为这幅画里几乎没有阴影,看上去很亮,仿佛我画出了树叶里发亮的原生质,其它地方也都这么画,不是去画那种僵硬的形,那些对我来说是死的。只有发亮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外形是没有生命力的空壳,只有发亮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她把小指头含在嘴里,一言不发地思索着这些话。它们再次给了她生命的感觉,使很多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她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那些深奥而不易讲清楚的话。而正是这些话,让她领悟了很多她所钟爱的东西。
又有一天,她坐在黄昏的阳光下,他在画着西下夕照里的几株松树。他一直没说话。
“你瞧!”他突然说,“我就要这个。来,看看这幅画,告诉我,这些是桦树干很像黑暗中火堆里的红煤块?上帝为你点燃了灌木丛,永远也燃不尽。”
米丽亚姆朝画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不过这些松树干在她看来的确妙不可言,而且风格独特。他收拾好画箱,站起身来。突然,他盯住她。
“为什么你总是很伤心?”他问她。
“伤心!”她惊叫起来,抬起那双受惊的、奇妙的棕色眼睛望着他。
“是啊,”他回答道,“你总是一副伤心的样子。”
“我不是——哦,我一点都不伤心。”她叫道。
“甚至你高兴时也只是悲伤之余一时的热情,”他坚持说,“你从来没有高兴过,甚至连好脸色也没有过。”
“不,”她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高兴,因为你的内心与众不同。像一棵松树,你突然一下子燃烧起来。不过你并不像一棵普通的松树,长着摇曳不定的叶子,兴高采烈的……”他变得语无伦次了。她却默默地琢磨着他的话,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激情,仿佛这激情是刚刚产生的。她顿时变得跟他如此亲近。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兴奋剂。
然而有些时候他又极为厌恶她。她的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是个身体虚弱的孩子,那张苍白而又秀气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就像雷诺鹚画的《天使唱诗班》里的人物,有几分淘气。米丽亚姆常常跪在这孩子面前,把他拉到身边。
“哦,我的休伯特,”她充满深情地低叫着,“哦,我的休伯特!”
她把他拥在怀里,怜爱地把他轻轻地摇来摇去,她稍稍仰着脸,眼睛半闭着,声音热情洋溢。
“不要!”孩子不舒服地说,“不要,米丽亚姆!”
“哦,你爱我,是吗?”她喉咙里喃喃地说,仿佛有些神志恍惚,晃动着身子,如痴如醉。
“不要!”孩子又喊了一声,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爱我,是吗?”她喃喃地说。
“你这么小题大做干什么呢?”保罗喊着,对她这种狂热的感情觉得很难受。
“为什么你不能对他正常一些?”
她放开孩子,站起来了,一声不吭。她的过分热烈使任何感情都不能保持正常状态,这让小伙子烦到了极点。这种无缘无故流露出来的可怕的、毫无遮拦的亲近叫他感到震惊。他习惯于他母亲的那种稳重。碰到眼前这种场合,他从内心深处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明智而健全的母亲。
米丽亚姆身上最有活力的要算她的眼睛了。这对眼睛往往黑得像一座黑漆漆的教堂,但也能亮得仿佛喷出的熊熊烈火。她的脸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难得有什么变化。她很像是那个当年和玛利亚一起去静观耶稣升天的女人之一。她的身体既不柔软也没有生气。走路时摇摇摆摆,显得很笨重,头向前低着,默默地沉思着。她倒不是笨手笨脚,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像样。她擦碟子的时候,常常站在那儿发愣和犯愁,因为她把茶杯或酒杯弄成两片了。她似乎由于害怕和不自信,而使劲过猛。她没有松松散散,也没有大大咧咧。她把一切都抓得死紧,然而她的努力,由于过分紧张,反而起了反作用。
她难得改变自己的那种摇摇摆摆、向前倾的紧张的走路姿势,偶尔她和保罗在田野里奔跑,那时她的眼睛炯炯发亮,那种狂喜的神情会让他大吃一惊。不过具体说来她很害怕运动,如果她要跨过一级踏级,就不免有些苦恼,她会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心慌意乱。而且即使他劝她从一点也不高的地方跳下来,她也不肯。她的眼睛会大睁着,心怦怦乱跳,窘相毕露。
“不,”她叫道,心里害怕,脸上似笑非笑——“不!”
“你跳呀!”有二次他一面喊道,一面往前推了她一把,带着她跳下了栅栏。
她惊恐地拚命大叫了一声“啊!”似乎眼看要昏过去了。他听了真懵了。可结果她双脚安然地落了地,而且从此在这方面有了勇气。
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不满意。
“你不喜欢呆在家里吗?”保罗惊讶地问她。
“谁会愿意?”她低声激动地回答道,“有什么意思?我整天打扫,可那几个兄弟不消五分钟就会搞得乱七八糟。我不愿困在家里。”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做点事,我想和别人一样有个机会。为什么我就应该呆在家里,不准出去做事?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我有什么机会呢?”
“什么机会?”
“了解情况——学点知识,干点事情的机会呗。这真不公平,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非常伤心。保罗觉得很奇怪。在他家里,安妮总是很高兴做个女孩。她没有那么多责任,她的事情也比较轻松,她从来没想过不做个女孩。可是米丽亚姆却几乎疯狂地希望自己是一个男人,然而同时她又厌恶男人。
“可是做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呀。”他皱着眉说。
“哈,是吗!可男人拥有一切。”
“我认为女人应该乐意做女人,男人也应该乐意做男人。”他回答说。
“不!”——她摇着头——“不,什么都让男人给占了。”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想学习。为什么我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什么!就像数学和法语吗?”
“为什么我就不应该懂数学?该懂!”她大声嚷嚷,眼睛睁得偌大,流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好吧,你可以学的和我一样多,”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不相信他会当老师。
“你愿意吗?”他问。
她低下了头,沉思地吮着手指头。
“愿意。”她犹豫地说。
他常把这些事都讲给母亲听。
“我要去给米丽亚姆教代数了。”他说。
“好吧,”莫瑞尔太太回答道,“我希望她能学到点东西。”
他星期一傍晚到农场去的时候,天色快黑了。当他进屋时,米丽亚姆跪在炉边,打扫着厨房。她家别的人都出去了。她回头看到他,脸红了,黑眼睛亮晶晶的,一头秀发披散在脸前。
“你好!”她说话时声音温柔动听,“我知道是你来了。”
“怎么知道的?”
“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别人不会走得那么快,那么有力。”
他坐了下来,吁了口气。
“准备好学代数了吗?”他问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可是……”
他可以感觉到她逐渐退缩了。
“你说过你想学啊。”
他盯着不放说。
“今晚就开始?”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可是特地来的。如果你想学,你就必须开始。”
她把炉灰倒进畚箕,看着他,有些胆怯地笑了。
“是啊,可是今晚就学,你瞧,我还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噢,得了,把灰倒了就开始吧。”
他走过去坐在后院的一个石凳上,凳上放着几个大牛奶罐,歪斜着在那里晾着。
男人们都在牛棚里,他听到了牛奶喷进桶里那种轻轻的单调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来了,拿着几个大青苹果。
“要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她说。
他咬了一口。
“坐下。”他满嘴含着苹果说。
她眼睛近视,就越过他的肩头费劲地盯着书看。这让他很别扭,他赶紧把书递给了她。
“瞧,”他说,“代数就是用字母代替数字,你可能用a代替2或6。”
他们上课了。他讲解着,她低着头看着书。他急匆匆地讲着,她却从不应声。
偶尔,他问她:“你明白吗?”她则抬头来看着他,由于害怕,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似笑非笑。“你明白不明白啊?”他叫道。
他教得太快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问她的次数多了,不由动了肝火。看见她坐在那儿,可以说受他摆布吧,嘴巴张着,眼睛圆睁着,露出害怕的笑容,又是抱歉,又是害羞,他真是火冒三丈。这时艾德加提着两桶牛奶走过来了。
“嗨,”他说:“你们在干什么?”
“代数。”保罗回答说。
“代数?”艾德加好奇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哈哈大笑着走了,保罗咬了一日刚才忘记吃的苹果,看看园子里那些可怜的被鸡啄得像花边似的卷心菜,想去把这些菜拔掉。他看了一眼米丽亚姆。她正扑在那本书上,像是全神贯注的样子,然而身子却直打哆嗦,生怕自己不明白。她这副模样真让他生气。她脸色红润而美丽,然而她的内心却似乎在拚命地祈求什么。她合上那本代数书,知道他生气了,不由畏缩了。与此同时也看出,她因为听不懂而伤了自尊心,他态度就温柔了些。
接着,讲课进度慢了些。她战战兢兢地竭力想明白讲的内容,那城惶诚恐的紧张兮兮的样子又让他冒火。他对她大发雷霆,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接着上课。
后来,教着教着又发火了,又责备了她,她只默默地听着。偶尔,很难得的,她也为自己辩解几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直冒火星。
“你没有给我时间去理解。”她说。
“好吧。”他回答着,把书扔到桌子上,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又后悔地回到她身边。就这样继续上课。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特别温柔。
“你上课时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