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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莫瑞尔太太。”她恭敬地说,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她无权待在这儿似的。
“哦,是你呀,米丽亚姆。”莫瑞尔太太冷冷地回答道。
由于保罗坚持要全家人都承认他和这位姑娘的友谊,莫瑞尔太太也很聪明,她不会和她当面闹翻脸的。
到保罗二十岁时,他们家才能支付得起外出度假。莫瑞尔太太自从结婚,除了去看望过她的姐姐,再没有出去度过假。现在保罗存够了钱,他们全家都可以去了。
这一回还有一帮人是:安妮的几个朋友,保罗的一个朋友,威廉生前单位的一位同事以及米丽亚姆。
写信找房子真是让人激动不已。保罗和母亲无休止地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想租一幢带家具的小别墅,租两周。莫瑞尔太太认为一周就足够了,但保罗坚持租两周。
最后,他们得到了从马布勒索浦来的答复,答应租给他们想要的那种小别墅,三十先令一星期。全家一片欢腾雀跃,保罗也为母亲高兴得不得了。这回她总算可以真正地度假了。晚上他和母亲坐在一起,想象着这个假日会是什么样子的情景。
安妮进来了,还有伦纳德、爱丽思和凯蒂。大家都欣喜若狂,满怀期望。保罗把消息告诉了米丽亚姆,她高兴地默默思量着这件事。而莫瑞尔家可是兴奋激动的翻了天。
他们打算在星期天的早晨赶七点钟的那趟火车。保罗建议米丽亚姆来他家过夜,因为她家的路太远了。那天晚上她来他家吃晚饭。全家人都为这次旅行而激动万分,米丽亚姆也因此受到了热情欢迎。而且她一进屋,就感觉到家庭气氛亲密和气。保罗事先找到了一首琼。英吉罗描写马布勒索浦的诗,他一定要念给米丽亚姆听。他从来没有这么动过感情,当着全家人念什么诗。但此刻他们都迁就地听着他朗诵。
米丽亚姆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要有他在场的时候,她似乎总会被他深深地吸引住。莫瑞尔太太妒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准备听。甚至连安妮和父亲也在听着。莫瑞尔头歪在一边,就像有的人在自觉恭敬地听牧师布道。保罗低头看着书,他所需要的听众都来了。莫瑞尔太太和安妮几乎是在和米丽亚姆竞争,看谁听得最认真以便博得他的欢心。他兴致勃勃。
“可是,”莫瑞尔太太插了一句,“钟声奏出‘恩特贝新娘’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一支人们用钟声演奏警告人们提防洪水的古老调子。我想恩特贝的新娘就是在洪水里淹死的。”他回答。其实,他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不过在这伙女人面前,他可不肯失掉面子,承认自己的无知。他们都听信了他,连他自己也相信。
“人们都知道这个调子的含义吗?”母亲说。
“是的——就像苏格兰人一听见那支《森林里的花朵》是什么意思一样——他们一听到钟是颠倒敲便明白是报告水警。”
“怎么?”安妮说,“一只钟不论正着敲,还是颠倒敲都不是一样的声音吗?”
“可是,”他说,“如果你先打低音的钟,再打高音的,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他哼着音阶。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很聪明,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过了一会,他接着朗诵诗歌。
朗诵完之后,莫瑞尔太太带着新奇的神情说:“哦,我还是希望每篇作品不要写得那么悲伤才好。”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跳水自杀。”莫瑞尔说。
大家沉默了片刻,安妮站起身去收拾桌子了。
米丽亚姆站起身来帮着收拾锅碗。
“我来帮你洗吧。”她说。
“这哪行,”安妮叫道,“你还是坐下吧,没有多少锅碗要洗。”
而米丽亚姆还不习惯于太随便,太不拘礼节,就又坐了下来,陪着保罗一起看书。
保罗是这伙人的领头,他父亲不中用。他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弄错,没有把铁箱子运到马布勒索,而运到弗斯比去。可他又没有勇气去雇一辆四轮马车,还是他那勇敢的妈妈去雇的。
“喂!”她冲着一个男人喊道,“喂!”
保罗和安妮躲在其它人后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青溪别墅要多少钱?”莫瑞尔太太问。
“两个先令。”
“哦,到那儿有多远啊?”
“相当远。”
“我不相信。”她说。
但她还是爬进了马车,于是,这八个人就这么挤在一辆破旧的海滨游览马车里。
“你们瞧,”莫瑞尔太太说,“每人才三便士,如果这是一辆电车的话……”
他们一路驶去,每经过一幢别墅,莫瑞尔太太就叫着。
“是这地儿吗?哦,是的!”
大家都屏息坐着,直到车子驶过,大家才叹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不是那所破烂别墅。”莫瑞尔太太说:“我真害怕是。”他们一直往前驶去。
终于,他们下车了,这所别墅孤单单地坐落在公路边的堤岸上。进入前院,必须得走过一座小桥,大家都对此激动不已。不过,他们倒是很喜欢这所地处僻静的别墅。房子的一面是一大片的海滩草地,另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种着一块块的白色的大麦,黄色的燕麦、红色的小麦和绿色的根茎作物,平坦而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
保罗管帐目,并和妈妈共同调配支出用度。他们全部费用——住、食,和其它一切零用——是每人每星期十六先令。早晨他和伦纳德去洗澡,莫瑞尔则悠闲地在外面转悠着。
“哦,保罗,”母亲在卧室里喊道,“来吃一块黄油面包吧。”
“好的。”他回答。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已经在早餐桌旁指挥着。
这所别墅的女房东还很年轻,丈夫是个瞎子,她还给别人洗衣物,因此莫瑞尔太太常常自己到厨房洗碗刷锅,自己亲手为大家铺床。
“你不是说你来度一个真正的假日吗?”保罗说,“怎么你干起活来了。”
“干活!”她叫道,“你在说什么呀!”
保罗喜欢和母亲一起穿过田野到村子里去,到海边去。她害怕走那些木板桥,他骂她胆小得像个小孩子,紧跟着她寸步不离,就好象他是她的男人一样。
米丽亚姆很少有机会跟保罗在一起,除非别的人都去听流行歌手演唱的时候,米丽亚姆认为,这些歌手愚蠢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保罗也这样认为,他曾一本正经地训导过安妮,说去听那些歌手演唱是件蠢事。然而,这些流行歌他都会唱,一路上他还放声高唱过呢。如果他听到别人唱这些歌,那种蠢劲还使他感到很惬意呢。但他却对安妮说:“全是胡扯!一点意义也没有,有头脑的人决不会去坐在那儿听歌的。”而在米丽亚姆面前,他又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安妮和其他人:“我想他们去听流行歌手演唱去了。”
看见米丽亚姆也唱流行歌来真是件怪事。她长着一个笔直的下巴,从下唇到下巴弯曲处形成了一条直线。她唱歌时总让保罗想起波蒂西里画中的悲伤的天使,即使她唱的是:“沿着情人小巷陪我散步与我倾诉。”
只有在保罗画素描时,或晚上其他人都去听流行歌手演唱时,他才是完全属于米丽亚姆的。他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述他是多么喜欢地平线,讲述林肯那连绵不断的天空和巴野怎样向他预示着无穷的意志力,正如诺曼底式的教堂重重叠叠的拱门显示着人类灵魂不屈不挠地顽强地前进,永无止境地前进。他说,诺曼底式跟垂直线条和哥特式拱门截然不同,哥特式拱门高耸入云,伸向极乐世界,消失于天国。他说他自己属于诺曼底式,而米丽亚姆则属于哥特式,她对此深表赞同。
一天傍晚,保罗和米丽亚姆来到瑟德素浦附近宽阔的沙滩上,海浪卷着浪花不断地涌向岸边,夹杂着哗哗的响声堆起一堆泡沫。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这片偌大的沙滩上除了他俩外,再没有别的人;除了海浪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保罗喜欢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喜欢体验身处浪花的渲闹和沙滩的寂静之间的那种感受。
有米丽亚姆和他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情趣盎然。他们回来时,夜幕已经落下。回去的路上都经经过沙丘豁口,还要经过两条长堤之间的一条隆起的草地。四周一片寂静,夜幕沉沉,只有沙丘后面传来大海的低语。保罗和米丽亚姆默默地走着,突然,他吓了一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一轮巨大的桔红色的月亮从沙丘边缘上凝视着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月亮。
“啊!”米丽亚姆望着月亮,惊叫起来。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轮巨大的泛着红的月亮——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的东西。他的心猛烈的跳着,胳膊上的肌肉也在跳动。
“怎么啦?”米丽亚姆低声说着,等着他。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就站在他身边,始终形影不离。她的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看不见她凝视的双眼。她心里在沉思,有点儿害怕。这类似宗教的氛围深深地感动了她。这就是她的最佳心态。保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的热血宛若一股火焰在胸腔燃烧,然而他就是无法把自己的想法给她讲清楚。他浑身热血沸腾,她却不知为什么佯装不知,她盼望他处于一种虔诚的状态,她一面迫切地盼望着他能这样,一面对他的激情也隐约有感,她凝望着他,心里十分不安。
“怎么啦?”她又低声说。
“这月亮。”他皱着眉头回答。
“是啊,”她表示赞同地说,“多美啊!”她不甚明白他怎么了,危机已经过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年轻,而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又非常抽象的纯洁,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把她拥在怀里来解除心中痛苦的渴求。可是他有些怕她,怕对她产生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这在他的心灵中被看作是一种耻辱。
她宁愿忍受痛苦和激动的折磨,也拼命排除这种念头,他只好把这种念头藏在心底。
就是这种所谓的“纯洁”,阻止着他们连初恋的吻也不敢尝试,也几乎受不了肉体爱的震动,甚至受不了一个热吻。他太胆层,太敏感,不敢去吻她。
他们沿着黑黑的沼泽草地走着,保罗一直看着月亮,什么也不说。米丽亚姆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他身边。他恨她,因为她似乎有点让他看不起自己了。他向前望去,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光亮,这就是他们那点着灯的别墅窗户。
他喜欢想到母亲和其它欢乐的人们。
“唷,别的人早就回来了!”他们一进屋,母亲就说。
“那又怎么了!”他烦躁地大声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出去散散步,对吧?”
“可我以为你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莫瑞尔太太说。
“那要看我是否高兴了,”他反驳说,“现在还不晚,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很好,”母亲尖刻地说,“那么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理他。他也假装不在乎也不注意这些,径自坐在那里看书。米丽亚姆也在看书,尽量让别人不注意她。莫瑞尔太太恨她把她的儿子变成这样。她看着保罗变得急躁、自负、郁郁寡欢,就把这些都推到米丽亚姆身上。安妮和她所有的朋友也都反对这个姑娘。米丽亚姆自己没有朋友,只有保罗。不过并不为此感到苦恼,因为她看不起其他那些人的浅薄。
保罗也有些恨她,因为不知怎么的,她破坏了他的悠闲自然,使他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他因此而苦恼不堪。
第八章 爱的冲突
亚瑟学徒期满了,在敏顿矿井电工车间里找了一份工作。他挣钱不多,但这个工作倒是个提高技术的机会。但他任性又浮躁,却不喝酒,也不赌博。但他总是因为头脑发热而陷入困境。他要么去树林里偷猎兔子,要么就整夜呆在诺丁汉不回家,或在贝斯伍德的运河里跳水失误,胸部碰在河底的石头和铁片上,弄得伤痕累累。
他有好几个月没去上工。一天晚上,他又没回家。
“你知道亚瑟在哪吗?”早餐时保罗问。
“我不知道。”母亲说,“他是个傻瓜,”保罗说。“如果他真在干些什么,我倒不会介意,可不是这样,他只是因为打牌打得走不开,要不就一定要送一个溜冰场上的姑娘回去——因此回不了家,他真是个傻瓜。”
“如果他干出什么事来弄得我们丢人现眼,你说也是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