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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完结版-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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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自恃高人一等,从来不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机会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指出错误所在,让入家感到比挨骂还丢脸。对芬妮,这个贫穷可怜、神经紧张的驼背姑娘倒体贴同情,结果惹得芬妮多洒了些辛酸泪,其他监工对她出言不逊,她倒没哭得这么伤心。

    克莱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罗并不喜欢,甚至很惹他生气。如果她在身边,他总是看着她的健壮的脖颈,还有脖子上蓬蓬松松的金发,那发脚很低。她的脸上和双臂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几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见一回,总是想看。

    他下午画画时,她就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一动也不动。尽管她不说话也不碰他,他总感到她在身边;尽管她站在一码以外,他总感到她挨着他的身体。于是他再也画不成了。他扔下画笔,干脆回过头去跟她说话。

    有时她夸奖他的画,有时却吹毛求疵、冷酷无情。

    “那张画得不大自然。”她会说。正因为她的指责中包含着几分真实就更惹得他人冒三丈。

    有时他会热情地问:“这张怎么样?”

    “呣!”她小声含糊地说,“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因为你不理解它。”他反驳道。

    “那你干吗问我?”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理解。”

    她耸耸肩对他的画表示不屑。这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暴跳如雷,然后痛骂她一顿,又情绪高昂地把自己的画解释一番。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兴致,可是她从来不认错。

    在她投入妇女运动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几分米丽亚姆的那种热心的求知欲,自学法语,勉强可以阅读。她自以为是个不同一般的人,特别是不同于本阶级的其他女人。蜷线车间的女工全出身于良好家庭。这是规模不大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声誉。两间工房里都有种高尚优雅的气氛。个过克莱拉就是在她的同事中也显得落落寡合。

    可是,这些事她向来都不透露给保罗。她向来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种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她过去的真情人人尽知,但是内在的奥秘众人都不知道,这真激动人心。而且有时保罗碰巧发现她绷着脸,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总是赶紧避开。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

    不过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饰过去,毫无真情流露。只给他一个温厚的微笑。对他来说,克莱拉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她掌握了一些他无法获得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书。

    “你读法文书,是吗?”他惊叫道。

    克莱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弹力丝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蜷线织机,偶尔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或调整一下织针。这样她的动人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长着汗毛和纤细的发丝,衬托着光艳夺目的淡紫色丝绒,越发显得洁白。她又转了几圈才住手。

    “你说什么?”她甜甜地一笑,问道。

    保罗遭到她如此冷淡无礼的对待,不由得双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礼地说。

    “真不知道吗?”她带着一丝嘲笑答道。

    “摆臭架子!”他说,不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太清楚。

    他望着她生气地缄口不语。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针针织的袜子,可是她织的袜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你不喜欢蜷线车间的工作?”他说。

    “哦,哪里,干什么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里全知道。

    他对她的冷淡很吃惊。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有十分的热情。她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你愿意干什么?”他问。

    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

    “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

    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找你。”她说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

    “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

    “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

    “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

    “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

    “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

    她说。

    “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

    “我可要看啦。”他说。

    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

    “不行,芬妮。”他立即说。

    “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

    “不行,可是……”

    “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

    “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

    “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

    “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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