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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每棵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并排长着的两棵毛榉树下有一小块空地。平地上铺满了湿湿的落叶,不过能踏过去。这地方也许正好在那两个钓鱼人视线外,他扔下雨披,招手冲她示意,让她过来。
克莱拉拖着脚走到他身边。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滞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他肩上。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拥抱着她。除了对岸上那只小小的牛外,谁也看不见,他们很放心。他深深地吻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动。此时万籁俱寂。寂静的午后,除了他俩外,再无他人。
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直盯着地下的保罗,突然发现湿漉漉的山毛榉的黑根上撒下不少鲜红的石竹花瓣,仿佛点点滴滴的血渍,这些细小的红色斑点从她胸前一直流淌到她的脚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说。
她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神情郁郁地看着他。突然,他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他责怪她。
她忧郁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吻着她。
“别这样!”他说,“别烦恼了!”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笑得浑身直哆嗦。然后,她松开手。他把她的头发从额前撩开,抚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吻着她。
“千万别发愁!”他柔声地恳求她说。
“不,我没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显出十分听话的样子。
“哦,真的么,你可别发愁啊。”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恳求道。
“不发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说。
他们又艰难地爬回了崖顶,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擦去了额上的汗,吁着气。
“我们可算回到平地上来了。”他说。
她喘着粗气坐在草丛中,脸色涨得鲜红。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来,现在我帮你把靴子擦干净,免得让体面人笑话你。”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树枝和草擦着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扳过他的头亲吻着。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他说着,看着她笑了起来,“是擦靴子呢,还是谈情说爱呢,回答我!”
“我爱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她答道。
“我暂时先做你的擦鞋伙计,先不管别的。”哪知两人都直直地互相望着,不停地笑着,接着他们又啧啧连声地吻了起来。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一样发出咂舌头的声音,“有个女人在身边,什么也干不成。”
他温柔地唱着歌,又开始擦着靴子。她摸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吻了吻她的手指。他一直用劲地擦着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得像个样了。
“好了,你瞧!”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来!咳,你看上去就象英国女王一样无懈可击!”
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两下,然后又在水里洗了洗手,唱着歌。他们一直走到了克利夫顿村。他发狂地爱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皱痕,都让他感到一股热流,她处处都让人喜爱。
他俩来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喝茶,她为他俩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你们怎么也不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来啊!”老太太说着,忙忙乎乎地走来走去。
“不,”他笑着说,“我们一直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老太太好奇地看着他。他容光焕发,脸色神情都与往日不同,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笑意盈盈。他高兴地持着小胡子。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太太大声说,那双老眼闪出一丝光芒。
“没错!”他笑着说。
“那么我相信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太太说。
她忙手忙脚地张罗着,不想离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喜欢小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在菜园里种了一些——还有一些黄瓜。”
克莱拉脸色通红,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萝卜。”她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乐颠颠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莱拉悄悄地对他说。
“哦,她可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神态是这样的自然。你那样子真能把一个天使长也哄骗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装得自然一点——如果别人留我们作客,让别人心里高兴,我们自己也高兴——那么,我们就不算是在欺骗了!”
他们继续吃着饭。当他俩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胆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三朵娇小的盛开着的大丽花,如蜜蜂般整洁,花瓣上斑斑点点,红白相间。她站在克莱拉的面前,高兴地说:“我不晓得是否……”说着用她那苍老的手把花递了过来。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莱拉激动地大叫着接过了花朵。
“难道都给她吗?”保罗嗔怪地问。
“是的,都应该给她。”她满面春风,十分欢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
“噢,可是我想要她给我一朵。”他笑着说。
“她要是愿意的话,会给你的,”老太太微笑着说。随即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相当沉默,心里有些不安。当他们一路走去时,保罗问:“你不感到有罪吗?”
她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说,“没有。”
“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是吗?”
“不,”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
“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们可以理解,而且他们还会高兴这样。关他们什么事?看,这儿只有树和我,你难道就不觉得多少有点不对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到自己面前,让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到烦恼。
“我们不是罪人,对吗?”他说着,不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欢自己多少有点犯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缩着走出伊甸园时,心里是乐滋滋的。”
克莱拉神采飞扬、平和宁静,这倒也使他高兴。当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幸福,只感到周围的人那么可亲、可爱,夜色是那么美丽,一切都那么美好。
保罗到家时,莫瑞尔太太正坐着看书。眼下身体不太好,面色煞白。当时他并没注意到,后来想来却令他终身难忘,她没对他提及自己的病,因为她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看着他说。
他双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对她微笑着。
“是的,我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林。”
母亲又看了他一眼。
“可别人不说闲话吗?”她说。
“为什么?他们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之类的人物,再说,如果他们说闲话又能怎样!”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母亲说道,“不过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一有人议论她如何……”
“噢,这我管不着。毕竟,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想,你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我当然替她考虑的,人们能说什么?—一说我们一起散步罢了!我想你是妒嫉了。”
“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个已婚妇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亲爱的妈妈。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还上台讲演,她早已是离开了羊群的孤羊。据我看来,可失去的东西,的确没有,她的一生对她已无所谓了,那么什么还有价值呢?她跟着我——生活这才有了点意义,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们都必须付出代价!人们都非常害怕付出代价,他们宁可饿死。”
“好吧,我的儿子,我们等着瞧到底会怎么样。”
“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的。”
“我们等着瞧吧!”
“她——她这人好极了,妈妈,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
“可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
“或许事情会好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事他想问问母亲,但又不敢问。
“你想了解她吗?”他迟疑地问。
“是的,”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说,“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人很好,妈妈,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从未说过她俗气。”
“可是你好象认为她——比不上……她是百里挑一的,我保证她比任何人都好,真的!她漂亮,诚实,正直,她为人不卑不亢,请别对她吹毛求疵!”
莫瑞尔太太的脸被气红了。
“我绝对没有对她挑三拣回,她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但是——”
“你不同意。”他接着替她说完下文。
“你希望我赞成吗?”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话,你会高兴的!你想要见见她吗?”
“我说过我要见她。”
“那么我就带她来——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随你便。”
“那么我带她来——一个星期天——来喝茶,如果你讨厌她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
母亲大笑起来。
“好象是真的一样。”她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啊,她要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面真有点象女王呢。”
从教堂出来后,他有时仍旧与米丽亚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经不再去农场了。然而她对他依然如故,她在场也不会使他尴尬。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他陪着她。他们谈起书,这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莫瑞尔太太曾经说过,他和米丽亚姆的恋爱就象用书本燃起来的一把火——如果书烧光了,火也就熄灭了。米丽亚姆也曾自夸她能象一本书一样了解他,甚至还可以随时找到她所想读的章节、段落。
轻信的他真的相信米丽亚姆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所以他很乐意同她谈他自己的事,就象一个天真的自我主义者。很快话题就扯到他自己的日常行为上了,他还真感到无上的荣幸,因为他还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致。
“你最近一直在做些什么?”
“我——哟,没有什么!我在花园画了一幅贝斯伍德的速写,快画好了。这是第一百次尝试了。”
他们就这样谈开了。接着她说:“那你最近没有出去?”
“出去了,星期一下午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
“天气很不好,是吗?”米丽亚姆说。
“可是我想出去,这就行了。特伦特河涨水了。”
“你去巴顿了吗?”她问。
“没有,我们在克利夫顿喝的茶。”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对,很好!那儿有个乐呵呵的老太太,她给了我们几朵大丽花,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米丽亚姆低下了头,沉思着。他对她毫不隐瞒,无话不说。
“她怎么会送花给你们呢?”她问。
他哈哈大笑。
“我想这是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很快活。”
米丽亚姆把手指放在嘴里。
“你回家晚了吧?”她问。
他终于被她说话的腔调激怒了。
“我赶上了七点的火车。”
“嘿!”
他们默默地走着,他真的生气了。
“克莱拉怎么样了?”米丽亚姆问。
“我看很好。”
“那就好!”她带着点讥讽的口吻说,“顺便问一下,她丈夫怎样啦?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他找到了别的女人,日子过得相当好,”他回答道,“至少我想是这样。”
“我明白了——你也并不了解。你不觉得这种处境让一个女人很为难吗?”
“实在难堪!”
“真是太不公平了!”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
“那就让女人也如此。”他说。
“她能怎样?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你就看她的处境好了。”
“又怎么样?”
“怎么样,不可能的事!你不了解一个女人会因此失去什么……”
“是的,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个女人仅靠自己的好名声生活,那就太可怜了,好名声只不过是块不毛之地,光靠它驴也会饿死的。”
她终于了解了他的道德观,而且知道他会据此行事。
她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他什么事,但是她对他了如指掌。
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