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桢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她脚上穿著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时候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世钧道:〃好,我去跟叔惠说一声,叫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著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象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曼桢道:〃你不要去。〃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世钧道:〃便宜极了。你猜多少钱?才六十块钱。这东西严格的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曼桢道:〃颜色很好看。〃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纹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的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哧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分了。〃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象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紧。〃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世钧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见她袖口拖着一绺子绒线,原来他借给她穿的那件旧绒线衫已经破了。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一片〃咦咦〃之声。世钧忙迎出去,原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世钧道:〃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
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啦!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静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世钧笑道:〃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象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嚜,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就闹着要歇歇。〃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几个小姐们都笑了。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一鹏笑道:〃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鹏顿了一顿,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对京戏根本有限。〃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象太白了。〃曼桢忙拿手绢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世钧道:〃还有鼻子上。〃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细的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胡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谚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笑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轻人的习气。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起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象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阁阁阁走到门口去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会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