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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见他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便岔开来说别的。翠芝又进来问世钧:〃你好了点没有?〃世钧道:〃我今天不行了,还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饭。〃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样?〃世钧道:〃不行,你这些年没看见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来没预备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没菜没关系,今天我们别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过他们俩,翠芝还待商议吃哪家馆子,要不要订座位,世钧催她快换衣裳,叔惠只得到楼下去等着。
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观,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彷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换上一件藏青花绸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听见这话很感到意外,非常高兴,笑道:〃还漂亮?老都老了。〃
两个孩子看了电影回来,二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她化妆。大贝说下次再也不带二贝去了,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他平时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九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彷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翠芝走了,孩子们也下去吃饭去了。这时候才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再想到刚才说曼桢的话。一想起来,突然心头咕咚一声撞了一下──翠芝记下的电话号码一定让叔惠撕了去了。这一想,他本来披着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马上下楼去。电话旁边搁着本小记事册,一看最上面的一页,赫然的歪歪斜斜写着〃顾 三五一七四〃。叔惠一个人在楼下这半天,一定把号码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经打了电话去。就在今天晚上这一两个钟头内,她的声音倒在这熟悉的穿堂里出现了两次,在灯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他为什么不能也打一个去?老朋友了,这些年不见,本来应当的。她起初未必知道这是他家,等叔惠刚才打了去,总告诉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礼,彷佛怪她不应当打到他家里来似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能一开口就像对质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轻人了,还不放洒脱点?随便谈两句,好在跟曼桢总是不愁没话可说的。难得今天一个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听。专门听他跟别人说话,跟她自己说倒又不爱听。但是正唯其这样,因为觉得是个好机会,倒彷佛有点可耻。
正踌躇间,听见李妈叫道:〃咦,少爷下来了!在下边开饭吧?我正要送上楼去。少奶奶叫把汤热给你吃,还有两样吃粥的菜。〃两个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来吃饭!〃世钧把号码抄了下来,便走进去跟他们一桌吃,听他们夹七夹八讲今天的电影给他听。饭后他坐在楼下看晚报。这时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刚才没撑着跟叔惠一块出去。大概因为没有打电话给曼桢,所以特别觉得寂寞,很盼望他们早点回来。这回叔惠来了,始终没有畅谈过,今天可以谈到夜深。孩子们都去睡了,看看钟倒已经快十点了,想必他们总是吃了饭又到别处去坐坐。翠芝前两天曾经提起哪家夜总会的表演听说精采。
等来等去还不来,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来住,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气。
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猜想她的来意,或者还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
,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晚上来,也许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她见老了,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没看见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两人可并没有说话。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一问翠芝还没回来,更心里有数,因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去。
叔嫂二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一个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他刚回国,昨天刚到。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刚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那一出?〃世钧道:〃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脾气倔一点,要说有什么别的,那她也还不至于!〃说着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现在当然不便启齿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叹了一番,心里想象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说起来也是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
过了十一点,翠芝一个人回来了。世钧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问知他们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几处去坐了坐。翠芝听见说他一直在楼下等着他们,也觉得不过意,便道:〃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她听见说大少奶奶来过,问〃有什么事?〃世钧没有告诉她,她们的嫌隙已经够深的。说她哭是个笑话,但是她听见了只会生气。她非但没有泪容,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气。
她催他上楼去躺着,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拿了本书来给他看。她端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拋。这一拋,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经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气,笑道:〃呦!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拿来给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道:〃'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来。世钧道:〃你还我。〃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学着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人家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钧笑道:〃嗳哟,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啊!〃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顾小姐,穿著个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还说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钧道:〃为什么?不够漂亮?不够时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气得这样!〃她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嗳呀,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动手来跟她抢,粗声道:〃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挣扎起来,世钧差点没打她。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一面说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
世钧把那绉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见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那声口是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丬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住址,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又何必呢?这时候平白的又把她牵涉到他的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波波﹄,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将近午夜,人行道上没什么人。他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留了个神,本来李妈先给翠芝等门,等到翠芝回来了
,她已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