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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火药刚刚燃烧过那样,需要大量的水来充实自己虚弱的身体。
牛子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抱起我如一张纸片般的身体。我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手像根生一样抚摩着我。我对他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几个婆子也忙着一起把我放到软椅上,抬着一路小跑回到山林里,为我换了衣服。圆月挂在枝稍上,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山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银白的,天边的苍穹是浅蓝色的,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宁静、飘逸与庄严。
我被牛子抱上阁楼。他把我放到藤椅上,看着我说:“吃些东西,好好活下去,好吗?答应我。你是山林中最坚强的女人。”
“牛子,我能坚持下去吗?”
“能。多少灾难都已经坚持过去了。你这样下去,我看除了糟蹋自己,不会起任何作用。”
“牛子,我如百爪挠心,山上所有的事你负责操办吧。我太累了。”
“放心,我会尽力做好的。你多珍重,什么也不要考虑。”
“二奎婶发丧时,叫她娘家来些人,多给些钱财,别亏待了他们。让四环子带一些人把树栽下,别耽搁了,那可是用生命换来的。陡坡一定要小心,别摔下去。”
“好,我留心就是了。为了山林你要好好活着,等你身体好起来时,这些事都会办妥。”
“我已经身心疲惫。直至今天我才明白飞絮为何要跳崖,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困苦,说不出的绝望,像钢丝一样刺穿人的身体、心扉。牛子,你现在是我惟一的依靠,你要帮我走出困境。”
“我会的。为了山林的安定,为了山林的兴旺,我肝脑涂地也无悔。”
我从肉体一直到灵魂,真的感到很疲惫。我不知道怎样调节自己的情绪,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牛子果然把山上所有的事情都办得麻利、漂亮。有些细微之处比我想的都周到。
我由衷地感谢上苍,把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送到我的身边。可我又时时在提醒自己把握自己的情绪,在情感上必须限定在对他只是一种单纯的感激上。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我只属于根生一人。
这些时日是我漫长生命中最颓唐的一段。可在来日迷茫而前程难卜的无数个长夜里,孤灯般的我常常又觉得那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起码我拥有两个爱我的人,那就是牛子和女儿青杨。暮年之际我才恍然明白:“被爱是富有”这句老话的无穷价值。
可我就轻易地让“最富有”的时机与我擦肩而过。记不清有多少苍白的难眠之夜,我一次次地想到了牛子:他微弱的气息从齿缝间流出,血如热泪一样涌溢着……他可以说是我的惟一的真爱。根生给予我的根本不是真爱,他只是履行了一个丈夫的责任。曾经的血肉交融,不过是男女本性的展露。日后根生无情的背叛,使我觉得:当年我冷漠地对待牛子,是一种追悔莫及的过错。
这些天的夜里,我总是在青杨熟睡的时候,拿着烛台掀开帐子,端详着熟睡的青杨。她的瓜子脸白里透红,两片嘴唇紧闭着,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无法说出。悠长的眉毛下,细细的眼睛闭成一条线,脑后长长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妩媚极了。
记得飞絮曾经说她像根生,也像我。但这些天细细地端详,她更像她姑姑飞絮。女孩大了该找一个懂事的丫头跟着,也少让我操心。丁香和芳草只知道混吃傻玩,要不就是带着青杨满山乱跑。拿定主意以后,我的心里安静了许多。
太阳露出山凹的时候,我早早起来梳洗后,坐到阁楼的平台上。从今日起我又要重抖山林主人的威风了。我要以最先进的技术栽培树木,还要以最文明的方法来管理山民。我希望我的愿望陪伴着我一直到老。
我把李妈叫到面前说:“李妈,大小姐是高家惟一的继承人,我们要好好地培养她长大成人。我是个忙人,顾了外头顾不了家里,就拿你当自己人来看待,谁知道你也是个粗心人。”
李妈乖乖地低着头问:“太太的意思是大小姐受委屈了,还是针线没有调教好?”
我说:“那倒不是。小姐一天大似一天,没个好丫头带是不行的。丁香、芳草性子野得像豹花马一样,跟着她俩只会学疯。我想找一个稳妥一点的女孩来带,将来也学着治理山林。”
李妈说:“太太说的极是,我也这样想过。大小姐可是位宝贝一样的主儿。”
我反问:“既然你想过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定要留心一点,尽快找一个来。”
李妈说:“太太真是病糊涂了,现成就搁着那么一个天仙似的人物,太太不用算可惜那块材料了。我早想提醒您呢。”
我问:“你说的是谁?”
她说:“就是四友的女儿金枝呀。这丫头都十六岁了,人长得干净大方。前些年也在咱镇子的学堂里念书学艺,听说绣花捻线样样精通,出落得越发招人喜爱。”
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来被我疏漏的四嫂母女,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山林太多的事情让我忘却了该回报的恩情。四友大哥死去后,连尸体都没找到。他的短暂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山林,每一次奉献都带着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忠诚。可是在他死去的茫茫来日,他的妻女却经受了我漫长的冷落。虽然是无意的忘却,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干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今天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接四嫂母女是我所要干的头等大事。
我又问李妈:“那她们母女这两年是怎样过下来的?”
李妈说:“前年做堆纱花。后来进不起原材料,听说就改做笤帚了。主要是笤帚用的是柴草原料,好歹便宜一些。”
我命李妈:“让四环子用快马套车,我要亲自去上门请罪,接她母女上山来住。”
李四友家在镇子的城墙之外城墙脚下,院里堆满了苞谷秸。虽已到了暮春,可山下全然没有百花争艳绿柳如烟的春天气息。镇上一排排土灰色的房屋如屡战屡败的伤兵,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让人生出一种辛酸的情绪来。天空低低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仿佛令人因呼吸困难而随时窒息身亡。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是离不开山林的,山林就是我的天堂。
四友家的院里,堆满了橘青色的秸杆。一捆一捆码垛得十分整齐。从这整齐的苞谷秸草上,让人看出其主人的方正品格、棱角分明的为人之道。一阵肃然夹杂着不安汇聚在我心头。
早有人报于李四友的女人,却迟迟不见她出来迎接。我早先听说李四友的女人是沈秀才的千金。一个落榜的穷秀才女儿,难道也给我摆摆架子吗?
我和几个老妈子进了屋。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短发女人和一个十六七的女孩用麻绳子捆笤帚。女人珍爱自己的秀发不次于珍爱自己的生命。四友女人却把留了多年的秀发突然剪掉,一看就知道在个人情感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然她不会轻易地折腾自己的头发。秀发短了,女人的尊严与美丽也少了。她身旁的女孩眉眼清秀,辫梢上缠绕的红头绳鲜艳而妖娆。女孩的精明如山林的小草尖锐地破土而出。
她们母女见我进来,连看也没看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足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说:“四嫂,我来迟了。你们母女一向可好?”
四友女人说:“我以为是谁呀,前呼后拥的好不热闹。难怪古人说‘有种树者,就会有吃果人’。原来是高家太太大驾光临,我穷家寒舍也不敢让太太坐了,怕脏了太太您的绣衣锦裤。”
几个管家的婆子正要开口训斥,我忙摆摆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婆子丫头们都下去后,我和蔼而又诚恳地说:
“四嫂,你不要与我怄气了,我来请你上山呢。常言说‘山上植棵树,山下富一户’。就算不是为了帮我,也该为后辈儿孙们想想呀。”
“后辈儿孙?笑话。我们草芥一般的人儿,根本想不了那么远,就连眼前还没有活头呢。靠人不如靠己,靠山山也会倒,靠水水也有干的时候。”
“正因为你没活头,我才想把你接到山上。我们生死都在一处。”
“太太,我的土炕上虽没席片,但我脸上有皮。其实我早就看明白了,人情真是比纸还薄呀!我知道你无事不登我的门,事到如今太太不妨你直说吧!”
“我就直说了。青杨丫头还幼小无知,我想让你们母女上山来调教她。你家是金枝最是个妥贴的人……”
“好了,你以为你能左右了我们的命运吗?让我们母女去伺候你们,会有什么好结果。别人不说就拿二奎一家子来说,你给了他们什么?那可是家破人亡呀!老子为林子死在日本人手中,娘死在土匪强盗手里,叶儿丫头丢了小主人吓得不敢回家,至今生死不明——这就是你给他们的好处?谢天谢地,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太太的腰身如柳,可杀人倒是一把好刀。”
“四嫂,我不能争辩什么,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这些都是屡屡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实。可你不想想这一切是我许贞香所能左右了的?还不是日寇和这个动荡的时局造成的!我比你们所有人都难呀。”
“行了,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匿不住了,空唱一百年、不值一文钱。老爷可以主宰我们四友的生死,可你却什么都不能。我的女儿固然是好,但是决不伺候你!我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一个女儿了,你还要把她夺走,你说说你的心有多毒辣。你也失去过女儿,你也品尝过十指连心痛苦的滋味,可不要剜别人的好肉来补你的烂疮去找平衡。日本鬼子我见过,国民党我也见过,山贼草寇我都见过。可像你这样残忍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你以为你是高家的主宰就可以想要得到的一定能得到吗?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母女永远不可能被你随心所欲地摆布。”
“四嫂,山林已经走向没落,你是秀才的女儿,君子难说对面话。这我都能原谅,望你细细斟酌。四嫂,不管你有多么恨我,可我也要说,山林是大家的山林,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只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二奎叔一家、马三柱、四友大哥,还有更多的山民,都是为山林而死。我没去和任何人表白我的痛苦。天凭日月,人凭良心,可我恨不得与他们共赴黄泉。”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这些话你说给李四友、马三柱、刘二奎去吧!”
“四嫂,山林已经被日本鬼子糟踏得不成样了。我是高家的太太,为了山林我水里走、火里闯,吃尽了苦头,硬撑着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知道四友大哥对高家和饮马川山林的忠诚,可人死不能复生,天大的乌云也该散了。现在只有天时人事两相扶。帮不帮就在于你了。我告辞了,只希望四嫂能以大局为重。”
我举步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巧金枝抬起头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相撞着,仿佛发出一种琴弦裂断般的脆质声。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透着清泉一样的纯净与深邃的渴望。这个女孩绝对是一粒点石成金的灵丹。她微微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娇揉造作之态。从她这细致的表情中我看出了她的渴望——她渴望走进山林!因为她是山林的女儿。
从四友家出来,我才明白,我追求的事业是一桩变幻莫测的事业。山林混乱无边的厄运如同一张阴谋之网,在日复一日紧张地收缩着。我就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抛入其中,永远摸不准在山林发展中的真实作用。
我踩着久经风尘的楼梯回到阁楼。丫头婆子们踪影全无,牛子坐在椅子上打盹,随便得像个主人。我的心里暗暗一惊,我们今后该怎么办?人越是心烦的时候越需要避开喧嚣,找一个忠诚的异性伙伴,纵情梦想,在绝境中用勇气开垦一条新路。此刻我太想离开这片混乱的环境。看着他熟睡的瞬间,我激荡的情绪产生了一种幻觉。这种幻想远远超越了男人纳妾的欲望,可我又无法与牛子走出山林的风烟……
我为我那瞬间的幻觉又感到羞耻不堪。假如我真的去和牛子私奔,那会令饮马川的山河失色,令我的女儿青杨失魂落魄,令高家的主坟石破天惊……
种种理由告诉我,我不能走。我走了山民也随之*云散,饮马川的树会落入他人之手。越是在困难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良心。我必须灭掉个人的私欲,*依恋牛子的所有情感,把自己完完全全还给这片山林,真真切切地面对山林的未来。
然而,我还是把那种情感做了一次延续,不由地拿起一件长衫,轻轻地披在牛子身上,他太累了。如果没有他兢兢业业的操劳,我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