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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起彬彬有礼地喝茶。后来他们又喝了酒,畅谈了德国,畅谈了那次令人难以忘怀的啤酒节,畅谈了大米格尔湖和易北河,还聊了德国的历史,漫谈了19世纪的普鲁士国王……
这是这个德国犹太女人流亡到哈尔滨之后讲话最多的一个夜晚……
最后,擦皮鞋匠用自己那一双擦皮鞋的手,像抚摸名贵的皮靴那样充满柔情地抚摸了这个德国女人。
德国女人没想到这个中国佬的手让人感到那样的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
德国女人沉醉地说:“哦,先生,你有一双助产士般的手……”
擦皮鞋匠哽咽地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女人……”
这的确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美妙之夜。不少梨花在那个暮春时节的夜里开放了。要知道,这些漂亮的香味浓郁的梨花,在流亡者社区是第一次开放啊。这非常神奇。
擦皮鞋匠小声地问:“ 我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德国女人柔情地说:“问吧,亲爱的……”
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1)
混血儿小胡木匠,是犹太流亡者社区最具艺术眼光的木匠了。
坦率地说,在哈尔滨干木匠活儿,没有点艺术眼光是不行的。
犹太流亡者社区的房子、家具、甚至栅栏院,包括小亭子(凉亭和花亭)几乎都是欧式的。看上去,简直是世界小型建筑的博览会。看得出,欧洲文艺复兴之后所带来的那种五光十色的、而且水平越来越高的审美欲望,已经在几代人之中盛行不衰、乐此不疲了,它们已经非常成功地走进了欧洲人的灵魂里去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在热情地、如饥似渴地体现着这一点。
走进犹太流亡者社区,视野之内,到处都是错落有致的那种欧洲风格的建筑。
涅克拉索夫大街两旁的景观也是这样,果戈理大街和雨果大街也是这样。甚至连这儿的空气都弥漫着欧洲人的气味。
这些,都出自一些能工巧匠之手。如果他们当中有谁的住宅需要维修,他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去请小胡木匠来。”
小胡木匠是一个非常自负的年轻人。
小胡木匠走在犹太流亡者社区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他会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己是这里最聪明的手艺人。
他干活儿的时候,处处喜欢挑剔,对材料、染料、零七八碎的小五金等等,要求得都很严格。
他几乎无处不在地表现自己的聪明。干活的过程中,对别人的建议,他理都不理。有时候还会挖苦你几句,让对方自讨没趣。
但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得承认,小胡木匠的手艺在哈尔滨的确是最好的。
这个年轻人还会画画,画得也还不错。这是他的长处。
如果重新维修一幢富有艺术色彩的欧式建筑,没有绘画能力是不可想象的,而且也不会有人雇用你,付给你优厚的报酬。
在犹太流亡者社区,经常看到这个年轻的手艺人,在夏季和初秋时节到松花江去写生。
写生的时候,年轻人戴着一顶英国式的、乳白色的软木太阳帽。人坐在马扎子上,拿着画板,用铅笔在上面画着什么,或者是花草,或者是自然景色等等。
小胡木匠的住宅是犹太流亡者社区最好也最优美的建筑之一。
那是一幢单体式的俄国风格的平房,有雕着木花边的凉亭和木楼梯,非常漂亮。房檐、窗棂和门上,到处都是木雕的花草。整幢住宅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幢住宅被围在一个偌大的栅栏院里。栅栏院里的草坪、果树、精致的狗舍、露天的欧式凉亭,都是一些精心之作。
那个凉亭里面有桌子和椅子,可以在那里喝茶,玩牌,约会,接吻。凉亭的顶上和四周爬满了牵牛花。
小胡木匠的住宅,离那座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的会堂很近。
小胡木匠坐在凉亭里,就能看见那儿的拉比从会堂里出出进进。
就灾难性的战争而言,哈尔滨的确是流亡者的世外桃源。
小胡木匠曾和那个被杀害的英国绅士,在他的凉亭里喝过茶。
这个英国绅士是小胡木匠在犹太流亡者社区里唯一崇拜的人。他很想和这个英国绅士交个朋友。在这个英国绅士面前,他就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他把自己收藏的许多欧洲的“名画”和古玩给他看。这个英国绅士有根有据又无懈可击地告诉他,在这些东西当中,哪个是赝品,哪个尽管样子很精美,但这种东西在欧洲像赛马场里的作废马票一样,到处都是。
“不过,”英国绅士宽容地说,“这些东西在哈尔滨可都是宝贝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2)
小胡木匠很佩服这个举止不凡、谈吐文雅,而且见多识广的英国绅士。
这个英国人,对世界上的事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小胡木匠觉得自己在这个英国人面前像个小傻瓜。
他崇拜和尊敬这个英国人。
他们在一起喝茶的时候就是漫谈,谈欧洲,谈欧洲的绘画和建筑,谈欧洲的名酒,谈战争,谈世界上的伟人、作家、艺术家、诗人和宗教,谈流亡地哈尔滨,谈那条松花江,有时候也会谈女人。
那个英国绅士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是爱情而不是祖国。法国的大戏剧家、诗人莫里哀说过,女人最大的弱点,是需要别人对她的爱。有了爱情,她们能抛弃自己的祖国、信仰和背叛自己的家庭。”
小胡木匠心里想,这个英国佬,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到骨子里去了。
小胡木匠也有一些跟他要好的女孩子。她们都是流亡在哈尔滨的洋女孩和混血的女孩。不过,小胡木匠对她们并不很上心。他觉得她们的灵魂像一年中的四个季节,总是不断地变化,让人觉得麻烦。
小胡木匠的母亲是犹太人。她的老家在莫斯科,出身贵族,有很好的教养,会美术,会演奏一些乐器,歌也唱得不错,并且她坚持每天写日记。她会拉丁文和法文。她是一个亡命哈尔滨的寡妇。
到哈尔滨之后,她很快嫁给了一个姓胡的中国木匠。这个老胡木匠很老实,似乎他一生都在信奉着中国人的那句“老实人常在”的古训。
老胡木匠的手艺当然没得说,就是他人太老实了,见了人总是谦卑地一笑。当然,几千年来,普通的黎民百姓是没有“表情权”的。他们的“法定”表情就是谦卑,不然就容易出问题——这是一条血的经验。
老胡木匠像所有的中国老人一样,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里干一些琐碎的杂活儿。
他也喜欢攒钱,所谓“有备无患”。
他不太爱说话。他们夫妇感情也很好的。
在小胡木匠长到十岁的时候,老胡木匠突然不辞而别。
不久,哈尔滨的流亡者们知道,老胡木匠在他的山东老家还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儿子,而且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大了。
从关里闯关东的男人在关东找一个女人“结婚”,组成一个临时的家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要知道,闯荡江湖的人生命意识是很强的。
对他们“规定”一生中应当有几个女人的做法是很蠢的。
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的人。
老胡木匠突然不辞而别以后,小胡木匠的母亲几乎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要去哈尔滨那条通往外地的大路口张望。
这个犹太贵族女人希望那个老实的中国人还能回来。而且她坚信,他一定能够回来的!
她非常自信地说,哪怕老胡木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她的,他终会有一天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她天天如此,无论是下大雪还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雨,她都会去那个大路口张望。如果雨下得很大,她还会另外带上一件雨衣。她对自己的儿子小胡木匠说,她不想干后悔的事,万一他的父亲就在这一天回来呢?难道让爸爸妈妈共同穿一件雨衣吗?
小胡木匠就笑着摇头,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想起了那个英国绅士说的话:女人如果被爱情俘虏了,就没有理性可言了。
他的母亲也是女人啊。
小胡木匠的母亲去会堂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在那里,她对拉比说了许多蠢话,搞得那个非常有耐心的拉比也一筹莫展。
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3)
家里用餐的时候,她总要给老胡木匠留一个座位,摆上刀叉,斟上一小杯葡萄酒,说:
“吃吧,老爷子。我爱你!”
小胡木匠都听习惯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了。
小胡木匠的母亲非常爱这个中国老人。这个中国老人从不酗酒,也从不吸烟,她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默默无声地去做,而且没有一点怨言。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中国老人面前特别充实。而且,这个中国老人非常体贴她。他所做的一切,像对待一个孩子。这样的好男人在全俄罗斯也找不出一个来。
中国的一些男人认为,一个仅仅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好汉。
每当犹太人和俄国混血儿到她这里来聚会的时候,这个中国老人就会默默地躲在厨房里,为他们煮茶,做点心,或者默不作声地给壁炉添柴火,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人。
她也常想,这个厚道的中国老人回自己的老家去看望原配的老伴儿,就说明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小胡木匠的母亲坚信,那个中国老人也一定会这样对待自己的。
当然,这需要时间。
只要人活着,时间总是够用的,她想。
小胡木匠长大了。一方面,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手艺,正如俗话说的那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另一方面,他又继承了母亲的贵族血统,常常显得傲慢。再加上他年轻,手艺又好,脸上常常是一副嘲弄人的样子。
请不要过分地责备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恰恰心地不坏。
十几年来,小胡木匠在母亲的培养下,不仅学会了绘画,而且还学会了弹钢琴和吹小号。每逢周末,或者节日,路过这里的人会听到从这幢精致的住宅里传出来母子二人的歌唱声和钢琴的琴声。
他们母子唱的当然是俄国的歌曲,这些忧郁的富有俄罗斯风格的歌曲,常常让那些流亡者感伤不已。
他们是一些靠着嘴来发泄情绪的普通人(这种类型的人在世界上多如草芥),而不是那些靠枪来发泄的强人。
他们常常在周末举行家庭###。不同的是,参加###的年轻人多了。而这些年轻人又大多是出生在流亡地的第二代。这些年轻人绝大多数不知道自己的祖国以色列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能在哪一天随着自己的父母回到陌生而又神秘的祖国去。他们喜欢唱的一支歌曲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我们已无家可归,在天涯流浪……
小胡木匠的嗓子非常好,歌唱得也不错,听起来是一个纯正的男中音。他那宽厚的、充满伤感的歌声,让那些女孩子们倾倒了。当聚会结束之后,他会悄悄地告诉其中的一个女孩,让她从自己卧室的窗户外面爬进来和他约会。
他记得那个被杀害的英国绅士曾开玩笑地说过:“如果让一个女孩从你的窗户外面爬进你的卧室里去,你的感受肯定会有所不同。”
这个小胡木匠在他的卧室里,曾分别和好几个女孩约会过。
第二代流亡者的生活,除了学习,恐怕就是干这种爱情游戏了。他们在这里干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们的祖国,而仅仅是为了生活。
小胡木匠的母亲知道她儿子的这些荒唐事,但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严厉地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
儿子卧室的那扇雕着木花纹的窗户,还是打开着的,被晨风吹得嘎吱嘎吱地响。
小胡木匠的母亲发现儿子卧室的后窗户外有一个轻巧的小梯子,这梯子搭在外面的窗台上,通过这个梯子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到卧室里去了。
小梯子做得不错,从梯子的磨损程度看,毫无疑问这个梯子已经被使用过无数次了。
她本想把这个梯子挪走,但还是让它留在了那里。
她想:儿子长大了,随他去罢,我们毕竟是流亡者啊……
哈尔滨的冬天很快又到了。温暖的天气,在哈尔滨总是很少的。夜里下过一场大雪,足有半米厚。清晨伊始,犹太流亡者社区里人声鼎沸,每家每户都出来扫雪了,清除自己栅栏院和道路上的落雪——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每一个新的季节来临的时候,人的心情也总是愉快的。
扫雪的人们发现,小胡木匠的母亲正挽着一个老人,从大路口那儿向这边走来,这些扫雪的流亡者,都停止了手中的活儿看着。
几个年岁大的人,终于认出来了,那个老人就是小胡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