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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草原上拦劫新鲜美丽的灵魂——少女的时候,他就寄居在这里。如今我和“情欲——死亡老人”在这谷仓里共同栖身。我们在夜晚彼此睁大双眼凝视对方脱下衣服。当然,我不肯在他的目光下退缩。我们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我们彼此愤恨和撕咬。我们这两个大男人,被永远囚禁在这同一谷仓里:混沌中最后的居所。
于是我们囚禁在这人类意识的谷仓。
我逃不出谷仓,这可耻的谷仓,肉体谷仓——人类的躯壳,这悲剧的谷仓之门。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视。我思索神之路兽之路。我思索逃出谷仓之门的遥远路程。我思索人类树林、砍柴人和负柴人。我思念遥远的草原上如麋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们为自己的美丽和变幻而狂奔。香气弥漫草原——安排我命运的美丽三姐妹的故乡啊!而我囚居人类命定的无辜的谷仓。
歌手
我曾在一本漆黑霉烂的歌本上悟出了他的名字。那时的人们盛传他住在一条山谷,靠近西南区的一条河流。我便独自一人前去。我全身伏在那块羊皮筏子上走了好久,步行了三百里红土路,又独自一人伐木做成一只独木舟,才来到这座山谷。不过,我内心不能确定这条山谷。记得当时像是傍晚,我下了独木舟。取下我的枪枝和火种。我在那山谷的林子里漫无边际地漂泊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人们把我当成了那位歌手。是的,我曾是歌手。那能说明什么呢?只说明你有一段悲惨伤心的往事。就让我说自己吧。当时我写了几支歌。人们都非常喜欢听。尤其是那些纯洁的、饱经风霜的、成天劳动的。我就活在这些人当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一位盗墓的。说到这里,我都有些不好出口。事情是这样的简单。就是,每写一支歌,我就要去那些方石墓群那儿挖掘一次。当然,那些歌儿是在人群中反复传唱。我却因夜里不断地挖掘和被幻影折磨,先是进了医院,后来又进了法院,最后进了监狱。当然我是很希望人们忘却这些往事,让我重新写歌,唱歌……但是我再也不能掘墓了。就这样,我上了羊皮筏子……听说有一位歌手……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就这样上路。这事一开始就非常奇怪,带着一种命定的色彩。我在河上漂流时反反复复想起那些树林子,那些在我掘墓时立在我周围的黑森森的树林子。这事情也不能怪我。在人群中歌唱,那可不是一种容易的事。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是这整个世界的新郎,爱得受不了万物;有时潮湿得就像一块水里捞上来的木头。
“给我月亮和身体,我保证造一个叫你十分满意的世界。”不过,说实在话,除却月亮和身体,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条山谷里,偶尔我也能哼出一两句非常好听而凄凉的歌来。它迷人、*、勾人魂魄、甚至置某些人于死地。我夸张了些。这不是我主要的事情。我的目的是要寻找我那位传说中已失踪多年的歌手,那漆黑霉烂歌本的吟唱人,那位在青春时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他离现在快七百年了。其实,和歌比起来,七个世纪算不了什么。可是,和七个世纪相比,歌手们又短暂又可怜,不值一提。那位歌手也许因为自己非常寂寞,才寄身于这条山谷,地狱之谷,或帝王的花谷。从表面上看来,这山谷地带并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可以说,它很不起眼。但是,它一定包含着不少罪恶与灵魂。因此它很有看头。这就是一切症结所在。我把舟筏停在这里纯系偶然。偶然决定不朽。加上岸上苍青色的树木使我瘦弱的身子显得有了主张。我想我可以看见了什么样的树林埋我了。我当时就这样想。放一把火,在山谷,流尽热泪,在黑色灰烬上。这样,就有了黑色的歌。我的目光还曾滑过那些花朵。正是花朵才使这条山谷地带显得有些与圣地相称,显得有些名符其实,而且与那册黑漆霉烂的歌十分适应。花朵一条河,在烈日下流动。你简直没法相信自己能靠近她。我于是就靠近她。靠近了她。弃舟登岸。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好像到这时为止,都还没有什么曲折和错误发生,途中的一切连同掘墓的历史都飘然远去。在这野花之上,这便是歌。骨骼相挤,舌尖吐出,达便是歌。卧了许久,伏在大地上如饮酒般喝水,又发出歌声。对岸的人们说,这回,山谷地带,真的有了歌手。而我却在这样想:无论是谁,只要他弃舟登岸,中止自己漂泊,来到这里,生命发出的一切声音也会是歌。但谁会来呢?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那霉烂歌本早已不见。我这人却在丢失旧歌本的美丽清晨,学会了真正的歌唱。开始的时候只是某些音节,并没有词汇。后来文字就隐隐约约、零零星星出现,越来越密集。语言。有时出观在肩膀上、肚脐上。有时出现在头脑里。有时出观在大腿上。我通通把它们如果实之核一一放在舌尖上。体会着。吐出。它们,陌生的,像鸟一样,一只追一只。河面上响起了古老而真切、悠然的回声。河对岸的人们只当我就是那位歌手。我已弄不清楚,那位歌手是我还是他?那位歌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是进入山谷、地狱之谷、帝王之谷的第一入。那么,传说中的歌手又是谁呢?源头和鸟
河流的上游,通往山顶的小径上开满了鲜血一样红灼的花朵。树叶腐烂得像漫上了一层水,渴望着火光与抚爱。树洞和石窟里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丛林。愿望和祝福来到人间。枣红色马群像流体一样在周围飞逝。一队说不清来向和去处的流浪民族在迁徙。隐约的雪峰和草坡衬托着人群的丑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挡住眼睛后面的雨季。他们鼓乐齐天的生活背后透过一种巨大的隐隐作痛的回忆。贫瘠的山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往何处去?我们是谁?一只红色的月亮和一两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乐器,伴随着我们横过夜晚。那只红月亮就像—块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记。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给每一篝火送来了故事。关于母亲深夜被肚里孩子的双脚踢醒,关于脐带。关于情人的头发被我灼热的呼吸烧得卷曲,披下来盖住柔嫩的胸脯。关于雪里的种子和北方的忧伤。关于友谊和血腥的盾牌。关于落下来又飞上去的流星。关于铃兰和佩兰,关于新娘的哭泣。关于含有敌意的一双血污的手掌。关于公正、祷告和复仇。关于正义的太阳之光像鞭子一样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关于牧歌和月亮神女。许多人醒来又睡去。许多人睡去又醒来。火堆边人影构成一块巨大的实体。最后我讲了鸟。充满了灵性。飞是不可超越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如果跨入鸟的行列,你会感到寂寞的。你的心脏在温乎乎的羽毛下伸缩着。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在那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