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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莲那天始终没听见公爹说话。却是第二天,吃完晌饭,她正要回前院去,婆婆叫住她,说,二孩家的,你等等。
莲站下,就听婆婆笑了一下。自嫁到陈家来,莲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娘的笑,笑也是冷笑,凉凉的,没一丝暖意,话也说得冷:二孩家,你也来一年了,跟着二孩,那孩子不懂事,叫你受屈了。
莲也笑笑,同婆婆不同,莲虽也是冷笑的,却笑得无奈,也笑得刚强:娘,你有话就直说吧,二孩懂事是我男人,不懂事还是我男人,我认了。
婆婆嗯了一声,说,二孩成人了,该顶门立户了,理事的人了,咱这个家哩,先时你初来,二孩小,不理事,如今他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你哩,也来了一年了,按常理,也该给恁分锅了,一家人老老少少搅在一起,天长日久生是非。
莲自到陈家,还从没想到过分家这一层,这会儿婆婆这一说,一时间也还解不透,但只一想,家一分,却也能省却许多事,便说,娘,你说咋着就咋着。
婆婆又是一笑:我早知道,你是个强量媳妇,嫌那二孩不理事呢。
娘说的,我哪敢嫌他,他不嫌我就好了。
婆婆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为二孩好,他如今大了,也该学着理事了。
那以后没过上几天,一只锅,几样简单家具,就把她与二孩分出去了另过了。婆婆在心里,其实是不舍她那小儿子的,怕不在眼前,媳妇会给儿子气受。可到底离得近,儿子还到她身边来,只是这媳妇,便不好来了。那当公公的呢,有事没事,更没有去媳妇屋里的道理,便也了却她一桩心事。
谁知小俩口刚分出去没几天,二孩就当兵走了。这一来二去,开始还能听到他的音讯,一里一里的,就再没消息了。
这会儿,莲抱着小闺女,身上细格棉布袄,青布裤子,圆口黑布鞋。虽然衣裳是打补丁的,穿她身上却还是城里女学生一样周正。婆婆虽说看不清,却是能感觉,这媳妇穿得展样呢。心里那个气,只恨不得立马拿棍撵出去,也好落个眼前清净。
莲似乎看出她心思的,站那里也是直截了当:娘,咱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孩子,我这就走了。
婆婆强做了笑容:他婶儿,你说啥?
娘,咱不能再呆你跟前侍候你了,咱要走。
婆婆的脸就沉下去:你是说,你想“走”?
鸡们咕咕叫着,在脚底下啄那麦麸子,莲盯着那些鸡们,只是不言语。
婆婆心里恨着,脸上只故做诧异说,哟,他婶儿,爹娘给你气受了?
莲摇摇头。
哥嫂欺侮你了?
莲又摇摇头。
他婶儿,那你说,你这是要上哪?
莲笑笑:还能上哪?哪里来的还上哪呗,别脏了陈家门风。
这话说得几分明了,婆婆不好装糊涂,想了想,也还是不往那明路上走,退一步,说,他婶子,你听着啥了?你嫂子,你哥,你公大,听着谁说啥了?
莲还是摇头。说起莲那会儿的心思,实在也是没底的,一起小儿不受拘束惯易的,她跟瞎子大的事,在她实在是顺理成章,自自然然,不料想到了人家眼里嘴里,竟就沸反盈天不像样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又是个不甘人眼下的,想想这个事儿,婆家知道也是早晚的事,不如自己先回去,两下撇清了,这一来呢,婆家虽说待咱冷淡,也没有过不去的,二来那陈二孩,虽说不上夫妻情场,到底女人家的头一个男人,情分是骨子里的,打心里疼,不想让他受折损。想来想去,竟就兀自回来,偷来的锣鼓也打破,索性跟陈家明说了,以后各过各的,谁好谁带着,谁歹谁也承受着,不相干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家婆婆竟是半字不往那正事上说,只揣着清亮装糊涂,倒叫她狗咬鸭子下不得嘴了。
婆婆脸上淡淡的,话却说得有尺有寸:二孩现在不在家,这个家哩也没啥事,知道你大病着,他要是离不了你呢,你就多住些时日,要是能离了你呢,你想回来就还回来,反正分了锅的,你的事俺也问不了多少,你是二孩的人,你就是真要走,还得回来跟二孩说。
莲狠狠心:娘,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你那孩子早没了!
婆婆满是坑凹的一张脸,终于就恶了,朝媳妇逼过来说:你说啥?俺孩儿没了?是你亲眼见来?你咋知道来?你巴不得他死么?你敢咒他,说我那孩子一句歹话,我碰死在你面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3、
干娘对莲说起的那个正月初八,河阳集古会,一个集上人山人海。
人们憋闷了大长的一冬,大正月,地里又没有农活,于是男人女人,大姑娘小媳妇,拉车背蒌的,都来赶会。此前的这一带,曾有过几天少有的平静,人们便私底下道着平安,说这仗好歹不打了吧。然而话音刚落,日头刚爬到正当顶,远路的也才刚来到会上,就听得哪里几声枪响,一霎时一个集上就又乱了套,也就眨眼之间,就见河阳集四周的所有路口和房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穿黑衣服的保安队员,那阵势就像凭空飞来了一群乌鸦。
后来才知道,那次是全省保安团联合行动,一次有预谋地突击“剿共”。
那天原定的和平谈判,是历史有名的,叫做国共两党豫东谈判,地点就选在惠济河南岸的长岗集,蔡大牙他们负责接待与保安,一大早就领着大伙儿粉刷了房子,安排了会场,甚至还安排了机场,为国民党大员的直升机安排了起落地点,一切就绪,谈判代表也陆续赶到。这个时候,国民党突然变卦,就在谈判当天,纠集了两个军38个保安团,向谈判所在地的长岗集围剿过来。
枪声响起的时候,蔡大牙正与原三区的一个区长在集上吃饭。这时候共产党的地方武装县区队,已经并入解放军水东独立旅三十团,官兵们都穿上了正规军的军装。日本人投降后,国共两党支部已经数次谈谈打打,眼见得今天又和谈了,经过了几个月的紧张作战,大家多少都有点松懈,几个连排长陪着蔡大牙他们坐着吃饭,知道蔡大牙是个嗜酒的,就说要不喝一点?
蔡大牙说,这几天忙坏了,眼下还净事……别高了,就一瓶。
一瓶就一瓶。
说着一瓶,不知不觉就下了两瓶,眼看第二瓶又干了,蔡大牙嘴里嘀咕着,该来了,咋还不来?摸了摸,床底下空了,就叫陈朴真,到外面再整一瓶来。
陈朴真掂着空酒瓶往外走,刚走到酒店门口,就听西头哪里清脆地响了一枪。
正吃饭的蔡大牙听到枪响,忽地站起来,抓起武装带说:快走,有情况!遂问哨兵,哪里打枪,说看不清楚,不知哪里打枪。
蔡大牙二话不说就上了房,这才发现了情况的严重,眼见得村东村西黑压压的一群人,足有三四百人,都穿着保安团的黑色团服,已经把长岗集包围了!急忙朝天打了两枪,以警示队伍,一边从房上跳下来,紧急集合队伍。然而已经晚了,保安团的火力已经封锁了所有出村路口。
掩护县里谈判代表向外突围的时候,蔡大牙手下的几个弟兄倒下了。
眼看着保安团黑压压地包过来,蔡大牙领着队伍上了村北的寨墙,发现西北角还有一个三四百米的空隙,决定就从那里突围,于是大喊一声:快跟我往外冲!剩余十几个队员相继跳下寨墙,跃过壕沟,向村外的小树林里冲去。
陈朴真那天听到枪声,情知情况不妙,调头回来寻找队伍,已被纷乱的人群隔断,情急之中,他脱下军装,扮成赶会的乡亲,几番翻墙越院,竟然也上了寨墙,眼看就要冲过壕沟,与弟兄们汇合一起突围出去了,却在跳下壕沟的时候,不慎掉进沟底,等到他攀着葛花藤爬上对面的沟顶,已经有保安队员拿枪顶住了他有脑门,叫喊缴枪投降!他着急地去抓自己的枪,可惜枪膛里灌了土,一时无法射击,只得对那人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打内战不得人心!末了还是被抓了俘虏。
那时候他离家已有半年多了。
半年多不回家,并不为离家太远,也不为连日打仗,战斗间隙几乎不存在,区队并入正规军三十团之后,队伍忽东忽西,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两天以上时间,陈朴真由不适应到适应,很快习惯了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生活。除此之外他不回家,还因为对我家祖父的忌讳与恐惧,怕老人家再把他从家里赶出来,或者糊里糊涂把他交给保安队。不料真是冤家路窄,这次被俘,竟落在那群保安队手里,除他之外,其他还有七八名来不及突围的三十团弟兄,也一起陷落敌手。不由分说,他们被五花八绑,就带到了瞎马面前。
对于这个院子,陈朴真太熟悉了。再一次来到这里,在他来说,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然而他已经不是当年初到保安队时的陈朴真了。在这大半年里,他跟着蔡大牙和区小队,餐风露宿,耳濡目染,粗浅地懂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这回落入瞎马手里,陈朴真情知凶多吉少,大不了是个死。想想那天晚上,他被区小队抓俘虏时的熊样,后多次被区队的弟兄耻笑,遂暗下决心,大丈夫七尺男儿,活着像条汉子,死也死得风光,不能再让人小看了。
瞎马让人将他吊在屋梁上,对手下人说,拾掇好他!不能便宜了这个二尾子!开始,保安队的弟兄还都下不了手,毕竟过去在一起混过的。
后来有人开了头,就拿枪托砸他,头上身上砸了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只盯着那人。那人被他盯得害怕,拿刺刀在他大腿上戳了一下,随后又有人在他的肚子上,肩膀上,屁股上,一阵乱戳,鲜血与肠子哗哗地涌出来,陈朴真开始还叫,忍不住的疼痛,眼泪就流出来,谁知这一哭就哭出了许多软弱,想家,想娘,多少还有那个与他一起在床上滚了一年多的媳妇,竟就越哭越痛……突然顿住,心想,也罢!早晚是个死,不如死个痛快,便止了哭,反而骂起来,且越骂越凶,一句一句,问候着瞎马的女性亲人祖宗,果然就把那瞎马骂得恼火,叫人把他拖到院子里,说:崩了他。
院子里,一阵枪声响过,几个被俘过来的原区队队员倒在血泊中,瞎马却并没有就崩了陈朴真,而是叫人把他绑在一棵楝树上,头撩起来,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抽,直抽得他的气息几无。又叫人拿凉水泼了,冷笑说,我叫你英雄?瞧见这几个人怎么死的了?快说吧,说蔡大牙抢我的枪,抢我的粮食,还有蔡大牙的人,都藏哪儿啦?说了不光不杀你,还放了你,回家搂媳妇过太平日子去,不要再跟国军作对。
陈朴真有气无力,斜眼看看那瞎马,说,有本事去找啊!遂接着,骂蒋介石打内战丧尽天良,保安队是他妈的遭秧军的狗腿子,瞎马早晚要叫河阳集的老百姓点天灯……
到了晚上,他被押着去寻找突围出去的蔡大牙,瞎马说,找不到蔡大牙就零刀旋了他。乡间的路坑坑洼洼,陈朴真被五花大绑一路拖着走,开始他眼还睁着,他睁着两眼看天,天是黑灰蒙蒙的,一派大雪前的惨白沉重,西北风鞭子一样,从惠济河的方向甩过来,甩得人脸刀割一样疼。陈朴真心想,也许这回真要完了,再回不了家。一想到家,想到家里的娘,他心就酸痛,就想往家所在的方向瞄上一眼,可头颈拴有绳子,他想动也动不了,只在心里说,娘啊娘,你老人家白疼我了,好容易拉扯我长大,到了也没能在您跟前尽一点孝,等着来世我再报恩吧!眼泪不知不觉,早流了一脸。
这样子走到前王庄,眼看就有出气的没进气的,两眼翻上去,全身已冰冷。
瞎马的手下,那几个拖他的人,就地将他松了绑,推进一个壕沟里——那时节,这地方到处挖的壕沟。带他的人,就拿铁锨掘那沟上的土,想把他就地埋了。天寒地冻,土硬得像冰块,两个人替换挖着,另外的人就到附近的村上避风了。
偏巧那埋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忽然闹肚子,跑到庄稼棵子里去拉屎,另一个人,正是那本家。
本家原本跟陈朴真是一个老爷爷,心想早知这样,当初不该带他出来,这样子,以后家人问起来,可不是他这本家爷们的罪?挖着挖着,又一阵风刮过来,就见陈朴真身子蜷了一下,本家用手在他那鼻子下试了试,似乎还有气,遂就将土盖在了他那肚子以下。心说二孩呀,你若是该死呢,也别怪我当初给你引错了路,那都是你命中注定;你若是不该死呢,我把你搁这儿,自有人来救你。
幸好是在夜里,只见一个土堆鼓起来,那拉屎的完了事,就在沟上头喊,好了么?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