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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阵亡通知书是在他入朝参战的半年左右时间送达的。父亲走在深秋,通知书送达时,春天的脚步已开始在惠济河两岸徘徊,河堤上,白蜡条已经熏染了一层淡淡的绿雾,像往年的春天一年,生命的信息正将惠河两岸及田园乡野参差点燃。
通知书放在乡里,所有看到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能相信,陈朴真就这么说没没了。然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陈朴真的名字。
后来,人们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陈朴真已经牺牲的现实,可是再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的人却在阵亡通知送达的数月之后,猝不及防地又回来了!这一去一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后来,文革过后,我为父亲的事跑遍全国,仍然没有人能够说清,他在战场上的牺牲到底是误传还是真实,他后来是如何从战场上回来的?是重伤后留在战场被人救护,还是一个人悄悄地逃离了战场?
那是文革过后不久的日子,那个时候,父亲是真正的已经离开了人世。谨遵父亲的遗愿,我和弟弟一人背一个小包,西去新疆,南下四川,跑东北,去天津,寻访父亲当年战场上的那些老战友。所到之处,老人大都极念旧的,同我们谈及当年,竟是众口一词,说,你父亲在战场上,最是英勇不怕死的。
我说,有人说他临阵脱逃呢!
那是胡说!老战友们说。
是不是,他有过私自离队的时候?我斟酌了又问,心想既是有人说了,总有些无风不起浪的意思吧,况那说的人,又是至亲,血口喷人总让人不是太相信。
私自离开?不,那是他负了重伤,情况不允许再随部队转移!又说,他是我们连队的战斗英雄,特等功臣,谁要说他当逃兵?擅自离队?那才胡说八道!
那个冬天的傍晚,天上飘着雪花,在新疆的一个小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着车窗外空荡荡白茫茫的车站广场,和远远近近的房屋与街道,几个行人在那风雪中匆匆走着,一辆红旗轿车从行人旁边急促地驶过……我不禁黯然地想:一个人,一旦走进历史,便就如一个身影消逝在远处,一个声音消弥在空中,从此再难真切寻觅。
后来在四川的一个县城粮站,我们找到了父亲当年一起在朝鲜爬冰卧雪的老排长。正是盛夏,老排长从外面回来,一手托着西瓜,一手掂着提袋。
像一般四川人一样,老排长个头不高,两眼窝深深的凹下去,嘴巴也是有点陷,给人一种慈善的老太太的感觉。他那里一进门,他的夫人,一个也是个头小小的,长得很精致的女人,一边接了他手上瓜,一边对他说,来客人了,远路的,你猜猜是谁?
老排长放下手上提袋,拿手指弹着脸上汗珠,仔细地打量了我们,摇摇头。
女人又笑着说,你看看他们长得像谁?
老排长围着我们转了一圈,还是摇头。
女人就拿出当年他和我父亲的照片出来,我也拿出我从家里带来的照片,两相一对照,老排长激动了,叫起来:是陈朴真的孩子!
我们就叫了他一声叔叔。
他有点不自禁地,说,过来,过来,叫我好好看看!
我们俩就都站起来,看着他朝我们伸出的臂膀,一时间又有点犹豫的样子。我那时已经是大姑娘了,对长辈这种亲昵已不太习惯。他就也站起来,拍拍我的头,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将我弟弟抱了一下,这才说,像,像!又用力在我弟弟肩上拍了一下,说,不错,是有他那龟儿子样。
重又坐下来,他就问,你们的妈妈好吗?
我就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他沉吟了一下,才说,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不过要说眼前的事我可能有许多都记不住,那时的事我可是一丝一毫都忘不了。说着,他眼里就有了泪。
他说,当年战场上,要不是你们父亲,我这把骨头早就沤烂在朝鲜了哟!
他说,那天,是你父亲带着伤,把我从高地上背下来。我至今记得那个高地,叫358高地,我们连打阻击,一天一夜,我们打退了敌人11次进攻。到第6次时,敌人突破了我方阵地……后来又被我们夺回来。以后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敌我两方争夺阵地竟达7次,其中好几次都是刺刀拼、石头砸,硬掠过来的!最后一个连还剩了我们俩个。有一次,眼看着龟儿子从我们自己的工事后面冒出来,蓝眼睛大鼻子阴森森地,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一时连板机都忘了扣,这时候就听那家伙一声嚎叫倒了下去,原来你父亲从龟儿子后头扑上去,硬是用他身上背的报话机把那家伙砸昏了,我趁机上去一枪托,便就结果了龟儿子……
他说,还有一次,你父亲头上被炮弹皮炸开了一个口子,血顺着额角淌下来,我正忙着给他包扎,不想就这个功夫,一下子就上来三个家伙,一个瘦长个子的家伙拦腰抱住我,另外两个正要开枪,被你父亲窜起来一把一个抓住卡宾枪,随即又飞起一脚,将抱住我的那家伙踢下山头……
那时我们都带了伤,你父亲伤在头上,我是伤在腿上。你父亲尽管头上流着血,还硬是背着我在掩体里躲来躲去,压着敌人不敢上来。敌人上不来就炸,砸蒜一样,炮弹一次次在我们的眼前身后开花,耳朵都震聋了。
有一会儿,我就对你父亲说:别管我了,阻击任务差不多也完成了,要是能突围,你就一个人走吧,你是独子,家里还有个老母亲。
你父亲说:你混蛋!要说家人,咱俩都一样,你也是有爹娘老婆的,要活咱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一直到我们大部队总攻开始,最后还是他背着我一起离开了阵地。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对着我和弟弟打量起来:不对呀!你们俩多大了?
我们说了,他就一个人嘀咕起来:我记得你父亲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呀?怎么可能?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女吗?
我说是呀!说完我仔细品味他这话,坏了!这一位不光不能证明我父亲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竟然连我父亲后来还是不是活着都弄不清了!
我说,叔叔您的意思是……
你父亲他已经牺牲了呀!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战斗一开始就不顺利,后来我们连跟着队伍撤退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受了伤,很重,美国佬的飞机来了,我听头顶上一声忽哨赶紧趴下去,再抬头,就见你父亲埋在土里一动不动,我叫了一声没答应,知道坏了,赶快跑过去,就见他头上开了一个口子,流出了很多血。我把他翻过来,他虽然眼还睁着,人已经不行了,我摇着他的身子一声声喊他,就见他嘴角动了动,手使劲抬,终于没有抬起来,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在此之前,我们都给家里写了遗书,装在贴身的衣袋里。我把他的遗书拿出来,血就把遗书都染红了……他的那双眼还是我给他闭上的,我知道他不想死。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说了心里话,他提起他的老母亲,就是你们的奶奶,他说他不怕牺牲,随时都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可是他很想活着回去,因为家里还有两眼双瞎的老母亲,无依无靠……可他到底没有活到停战那一天……
可是,他后来真的回家了呀!
我大致说了父亲后来的情况,那位老排长变得犹疑起来,后来仍是坚定地摇头:不会的!他当时的情况,不可能还活着!那天,我被一个战友背下去,流着泪离开的时候,阵地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战友。
我们那天刚走到半路,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我和背我的战友都被炸昏了过去……再醒来,我已经是在战地医院里,那以后,我听说团里要为他们那批牺牲的战友开追悼会,我就把你父亲的遗书交了上去……
弟弟说:叔叔还记得,他那遗书上都写的什么吗?
遗书写得很简单,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多少文化,字都是一半写一半画。遗书是两封,一封写给你奶奶,大概是说娘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没有我了,你还让莲回来吧,让她替我在你老跟前尽孝。还有一封,就是写给那个莲的,关于他和那莲的事,你父亲对我说起过,他说他家里有个媳妇。他在遗书中,还有给他那个媳妇的几句话,大意说,我没有按咱俩先前约好的,活着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地替我尽孝,如果有缘份,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我在那边等着你……
我听着我父亲的老战友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着当时的情景,细细体会我父亲当初写下这两封遗书时的心情,禁不住红了眼圈:叔叔你一定弄错了,我父亲他当年真的没有死啊,他是活着回来了的。
不可能!眼前的事我可以不记得,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我就到了下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那里默默不语的女人,叔叔的夫人也插话了,她说,我刚才也有点纳闷呢,你总对我说陈朴真牺牲了,而且他牺牲之前还救了你,他对你是有恩的,怎么他还有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呢?
现在轮到我摇头了。我想这位大叔,他老人家可能是糊涂了。我知道在民间,有许多关于起死复生的传说,和鬼魂还阳的故事,都是传说而已,我父亲与我们共同生活了这多年,他不可能是个鬼魂。如今的问题是,我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我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就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前辈呢?看来,他们中起码有一个人,记忆出了问题,不是父亲,就是眼前这位叔叔,或许,还会有另外的一种可能?
我困惑了。
2、
在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我们找到父亲的另一位老战友,一个高个子山东人,他说起我们的父亲:陈朴真啊,当然记得,他是我们连大功臣呢!
父亲的这位山东战友,他是在朝鲜战争打响之后,作为补充的后续志愿兵从部队抽调去的。他说,朝鲜战争那会儿,新中国刚刚建立,国家还很穷,军事装备非常落后,跟现代化的老美没办法相比,打起仗来,不用说代价很大。第一个战役下来,志愿军伤亡就很重,那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在青海,抗美援朝,军委有命令,除新疆驻军外,各部队必须从基层连队抽调一些老兵,开赴朝鲜,补充志愿军。他就报了名,在那年底,先到了东北,集训不到一个月,就过了江。
那时节部队刚打了胜仗,突破了三八线,又刚过完春节,战士们情绪都很高涨。那天在临时的坑道里,连队为他们的到来举行联欢会。他们那个连大多是内地兵,不少人参加过三大战役,父亲那时是连里的副连长,资格比较老,战士们都很尊敬他。
坑道里拼凑了几根原木,摆了些罐头瓶子和大米饭。罐头是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头,写的曲曲连连的洋文标签,一看就是美国货的战利品。米饭却拿饭盒浅浅地盛了,很金贵的样子。因为平时打起仗来,大家都是一把炒面一口雪的填肚子,大米饭对于他们,很奢侈了。
坑道里有一小片空地,大家就在那里拉开场子,每人出一个小节目。场子的边上有一个几人乐队。所谓乐器,不过是罐头瓶、钢盔和碗盆勺子。几个战士在那里不时地敲起来,是个节奏罢了。父亲一向喜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活跃,他那天出的节目是一段快板书,时间久了记不得,大意是:叫同志,你别说话,咱把志愿军的战绩拉一拉,美国佬,不用怕,上了战场他就掖鬼啦,枪一响,直叫妈,OKOK就缴枪啦!
他们那天正热闹着,首长们到前线来慰问了。来慰问的是军部的首长,一来就问,大伙都吃上过年的饺子了吗?有人说,一口气吃了五十多个,还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还有人说,我吃了一百个,知道是猪肉馅的,真香啊,整整一百啊!
父亲说,我吃了一百二十个!
首长再问:都还有什么要求?
父亲操一口豫东话就开腔了:报告首长,能不能转告毛主席一句话?
哦,什么事?
俺听说,咱们毛主席明明指示,说让给咱志愿军吃好面的,结果下面的人听错了,把好面听成了炒面啦!这不,来朝鲜几个多月了,天天给咱吃炒面!
大家轰地就笑了。
入朝以来,志愿军因为连续征战,后勤供应不足,十冬腊月天,战士们还穿着单衣单裤。每一次战役,在前面阻挡他们的不仅是敌军设置的雷场、鹿砦和铁丝网,还有连绵陡峭的雪山峡谷。冻硬的鞋底像钢板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滑落积雪的深沟,冷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打着他们的肉体,简直喘不过气来,鞋袜被雪水渍湿了并冻结在一起,汗水又逐渐把衣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