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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记你娘,家里人总算没死净,咱陈家门里,但只要有谁一口饭吃,不会少了她的。
他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来,我父亲已经从地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整了整皱皱巴巴的衣裳,这会儿才知道,他脚上鞋不知啥时候就走掉了一只,黑更半夜,他几回摔在土沟里,早不知那鞋掉哪里去了。他站好了,把手就伸向我家三爷爷说,老叔哎,我真是活着哩,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三爷爷半信不疑,就小心地碰了碰他那手,果然是热的,就信了他的话,说孩子哎,你真的回来了么?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就去擦眼。
我父亲忙上前搀着他,说,叔你身体还好么?
好,好!就是想你啊孩子!都觉摸着……
叔,我父亲打断了他的话,有一点迫不及待,说,我只想问问,俺家里,她上哪去了?
噢。三爷爷这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似的,想到他到这里来,肯定是找那媳妇莲的,眼里便就闪过一丝暗影:那个媳妇子么?柴妮的娘,她么?死了!死了好些天了!
我父亲怔在那里,眼前一下子就黑尽了!三爷爷再往下说的话,他就听不到了,就听咚地一声,他昏倒在自家门前……
父亲醒来时已是天到中午。或许是因为一夜奔走太过劳累,也或许是重伤后的身体一直没有真正恢复,他就那样被人从自家门前抬到后边娘的屋里,放在娘的床上,一直躺着,人事不醒。
大家听说朴真回来了,都先是惊了一回,然后就纷纷的,到我奶奶这里来瞧看。人们来的时候,都没料到我父亲是昏死的,一见到他那脸色雪白仰躺在床上的样子,简直不敢认了——这哪里还是那个走时候欢蹦乱跳的陈二孩!
女人们不知不觉,就都围在我奶奶身边,眼泪跟着就出来了,走时好好一个孩子,回来就变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谁看也心酸的。这其中就有我秀姑。
秀姑后来回忆说,那天你父亲脸白的像纸,人瘦的就剩了一把骨头,那样子躺在那里,真就像是死去了一样,我第一眼看见,心里也是半天过不来,心疼啊,也害怕,竟就不敢说,是怕他那样子会活不了呢!你奶奶那个哭啊,一声声骂你三爷爷:孩子刚到家,怎么能就这么急赤白眼地告给他那话?热辣辣的孩子啊,回到家一盆凉水泼头上!叫谁也受不了啊!
就请了先生来。
先生来了之后,号了脉,说不妨事的,只有一点急火攻心,停一停,喂点水,慢慢就好了。
先生走后,果然一会儿,父亲就苏醒了。在他苏醒之前,奶奶就发话了,谁也不准再提那女人!
老少爷们,可怜我这会儿就这一个孩儿了,求你们千万招呼好自己的嘴,俺儿如果再有个长短,我也就跟他去了,恁都行行好,就当可怜我老婆子吧。
父亲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似乎是寻找什么,有一点魂不附体的惘然。
在他似睡似醒的当儿,响在他耳边的不是娘的呼唤,不是人们的劝慰的话语,而是一支童谣,那是他与莲的新婚之日,孩子们在他们的新房的窗外,唱的那首童谣:
一撒栗子二撒枣
早早生个大胖小
三撒石榴四花生
男孩女孩花搭生
五撒桂圆六撒米
夫妻合睦过到底
七撒五谷八撒面
终年四季吃饱饭
九撒珍珠十撒钱
和和气气过百年
…………
醒来的一瞬间,他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当年他与莲成亲的那一日……可惜那感觉也只一瞬,便没了,他睁开眼下意识地寻找,没有爹,没哥嫂与小侄子,有的只是我奶奶那花白的头发,皱纹深深的一张脸,心里有一个地方,像被人穿了一刀,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血洞,再也补不上了。
娘感觉到他动弹了一下,已经干涩的眼泪忽地又流也出来,伏在他身边,一声声地唤,孩儿,二孩儿,你回来!俺儿回来!俺那好狠心的孩儿,娘叫你哩,可听见了?你个孬种啊,心里没有娘!
乡里乡亲的就劝,说好了,孩子回来了,人好好的没事,别再难受了二大娘。
熟人和朋友一拨一拨地就都来了,因有了三爷爷的教训,又有了我奶奶的赌咒发誓,谁都不敢再提那莲的事,不得已被问得急了,也是扯三拉四,把那话头往一边岔,再不行,就说三爷爷跟他说那话是哄他,莲走亲戚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到了第三天头上,父亲的身体看看就好了,已经在村里到处走,看那情势,早晚也是瞒不住的,这才由那老王,将事情的经过慢慢告诉了他。
那天老王在我父亲那里坐了半夜,开始的时候,他东拉西扯,只说一些男子汉的大道理,什么女人是衣服,兄弟是手足啦,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儿女情长啦,什么咱是党员是干部,身份不同,要从大局出发,不能跟一般百姓那样闹个人意气啦……就听得陈朴真烦了:你今儿究竟想跟我说啥哩?直说好了,我家属她到底是死是活?究竟咋回事?
老王只好就说了。
莲的事虽说是蔡大牙做下的,却是这老王也感觉问心有愧,因为当初,这蔡大牙想那莲的好事,他是知道的,可那姓蔡的是乡长,又那样土匪霸气,他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老王在他手下,那也只是个听喝的命,何况这姓王的一向胆小怕事。只当初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出那样大的事,人命关天,他若早知道,说什么也要拦住他的。
事情出来后,老王痛心疾首,感觉对不起我父亲,就好像莲的被害,也有他的一份在里面,一再地,他对人说:早知道他安的那个心,我就把弟妹藏起来,也不能把她往他那老虎嘴里送不是?
老王说,莲那天是他老王接来的,老王将莲接到乡里,只当她大的事,蔡大牙或许看在她的面子上能放一码,便也不好阻拦。其实从莲跟他一进了乡政府的大院门,他心里就不安了。因为不安,一直就没离开,只想但只要里面有动静,再进去不迟的。
那天他等在外面,先听到莲的哭,知道是那蔡大牙将陈朴真牺牲的事告诉了,女人家遇到这种事,哪有个不哭的?后就听那蔡大牙发脾气,知道事情不顺利,再后来,并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枪响以后,他,还有守在院里的乡通讯员,俩人一起奔进来,就见蔡大牙手里拿着冒烟的枪,莲却瞪着眼,斜倚着床帮倒在血泊中,一个血洞从她的额角到后脑勺打通了,血从头上喷出来,溅了一床一地半个墙……
陈朴真听了老王从头到尾的叙述之后,当时就掏了枪,岂知老王早有准备,也不拦他,就任他半夜三更一口气跑到乡里,直闯到蔡大牙住的屋。
那蔡大牙却也是早有防备,躲得无影无踪。陈朴真怒火满腔地跑来,却扑了个空,实在气恨不过,就朝着蔡大牙空空的床上连开三枪,却是那枪里的子弹早被人卸空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3、深夜竹板声
从蔡大牙那里出来,迷迷糊糊地,我父亲就好像有人引着他一样,就来到了河阳集上。在集上,陈朴真没有见到莲的那个瞎子大。那瞎子,若按蔡大牙的意思,是要进枪毙名额的,却是老王竭力相劝,为这事俩人还翻了脸。蔡大牙说,那莲是找死,跟处理不处理她大没一点关系,无论谁死,都跟这次行动没有任何关系。老王说,蔡乡长我劝你冷静些,还是留点余地好,那女人不在了,陈朴真也不在了,可陈朴真的家人还在,跟陈朴真的人还在,你多少手下留点情,不能再搭一条命。
后来就闹到县里,岳县长在审决人犯时,将这瞎子留下了。县长虽说看不上蔡大牙,跟这陈朴真却是有一点交情的,在听说了河阳集上发生的人命案之后,县长拍了桌子,那是一定要惩办的,可是后来,想到正是镇反的特殊时期,蔡大牙又是个对革命有功的,只得暂时把事情压下了。只是后来在河阳集报的人犯名单里,他留了瞎子一条命。为这事蔡大牙很不满意,回头对老王说,你说那姓岳的,###毛县长!说一定要多报的是他,如今好不容易凑够了,又给扒下来的还是他。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欲雨未雨的样子,陈朴真一路走来,感觉是一整个天都压在他身上,叫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莲的死让他的胸口那里空了一大块,那么大的一块,他知道,那是他这辈子都填不上的。
他一路走着,就像飘一样,头顶上没天,脚底下没地,无着无落,像一缕幽灵,随时都会消散似的。一直走到那两间低矮的茅草房,才发现门是关着的,门口坐着莲的干娘。
门的下面是一道门槛,门槛是木头做的,两三寸宽,门是合不严的那种,就留了一道缝,干娘坐在那门槛上,身子就挡在那条缝上,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着,两手叠在一起,坐得端端的,她头上,白发被风吹起来,一面旗一样,身上黑粗布衣裳已不似当年,一尘不染的样子,而是灰蒙蒙的,底边蹭着一些泥,像刚从泥里水里出来的样子。她看着陈朴真一步一步走来,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老人家还好么?
我等你呢。
干娘,有话您老就说吧。
我只想对你说,莲虽说不是我亲生自养,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然有这么多的干儿女,就这一个是我最心疼的,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妮子到了心里只有你一个。
干娘我知道。
她的仇,你得报。
早晚我毙了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毙要毙得有个名堂……
干娘你放心。
还有瞎子,他让我给你捎话……
那夜里,我父亲一个人在自己的宅子里。乡里的夜很静,落黑之后,只有狗叫,偶尔的一两声。父亲的身子一挨到床上,眼泪就止不住,他抱着被子,就像抱着莲的身子,那软绵绵的感觉叫他心如刀搅。
半夜的时候,他似睡非睡,感觉耳畔有人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就像是一根线,在他的耳边绕。父亲坐起来,问一声:莲,是你么?那声音就没了。
父亲叹口气,穿衣服起来,一个人来到河堤下面,莲的坟堆旁。
当初因为本家人嫌弃莲的不干不净,死得又是那样凶,竟就说什么也不让她入我家祖坟。莲的尸体在乡里放了两三天,没有人去认领。最后还是干娘出面,让人拉回来,埋在了陈店庄后头的河堤下面。坟是小小的一堆,掩在茂密如林的白蜡条当中,人们白天打这里过,不留心几乎便就看不见。
据莲的干娘说,埋她的那天,天开始还晴着,一会儿就阴了,滴起小雨来。干娘找来村上几个干亲帮忙,没有一个姓陈的。堤下面原有一个坑,就势下了棺,上面也就覆了一层土。我父亲第一次来,就看见薄薄的土层下面,隐约的棺材板。
那天夜里,父亲拿着铁锹来的,他一个人摸黑来到河堤下面。虽然天正黑得紧,他扛着铁锹一路走,就好像有人在前面引着他,一路不曾有半点曲折,就找到了莲的坟。给莲添坟的时候,他一边掘着堤旁的土,一边同莲说着话,他说莲你走好,这辈子,你活得不容易,来生托生到好人家,享福去吧。
眼见得,一个坟堆高高地起来了,我父亲也累了,坐下来,从腰里摸出烟,正要打火,手忽地停住,心里叹一声,莲现在与他是阴阳两隔的,想起来鬼怕火,他不能吓着她。
那个深夜,我父亲就坐在白蜡条棵子里,守着莲那座新添起的孤坟,想到一年前,他走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俩人要死要活地在一起,说好好歹不离不弃,往后好好过日子,谁想他枪林弹雨地回来了,拖着一个残疾的身子回到家,那个叫他不死的人,自己却去了另一世。人都说能隔千里远,不隔一块板,如今他与她就隔着这样一个土堆,一块棺材板,竟是再难聚首。一边想,一边禁不住满心酸痛,眼泪哗哗地又流下来。
约摸后半夜,终于哭累了,他坐在那里打起了盹,就感觉身旁一阵风,恍惚有莲走过来,拿手抚着他的头,说,二孩,你回吧,当心着了凉。他一把拉住她:莲我可来了,咱俩说好都不死的!莲凄凄哀哀,说二孩我也是不想死的……你的日子还长着哩,好好往前过吧。父亲拉着她,说莲你别走,你千万陪着我,没有你我活不好。说着就感觉莲拿袖子扫了一下,父亲清晰地感到脸和头给人蹭了一下,忽地醒过来,就见河堤上有风刮过去,身旁的白蜡条差参摇曳,就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轻飘飘地走……
瞎子躺在乡看守所的地上,小小的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