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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约-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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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晃晃悠悠走出县府的大门,腿脚本就不好,这会儿走起来更是飘啊飘,散架似的,越发没了根底。门卫看到他那副样子,急忙从值班室走出来,想去扶他一把,走到跟前说,你中午没喝吧?

  回家的路十来里,他一路走着,腿和心都像是坠了石磙,沉得提不起。一路他像做梦一样,从半下午一直走到天黑。

  傍黑时,本家兄弟在庄头迎着他,就见他趔趔趄趄的样子,像一只喝醉的猫。

  他到家,娘还有一口气,还未及说上一句话,娘两腿一伸就走了。娘去之前,用了最后的一把气力攥住他,攥得死死的。等到娘咽了气,几个人上来掰,才把那手掰开了。

  办完娘的丧事,他就又上县开会了。那时候,全专区部署过渡时期总路线,乡以上干部都必须参加。

  临出门,他找出一把锈锁,锁门的时候他手颤着,锁扛和孔怎么也对不上。这个门,从他记事起就从没上过锁,一家人在这个门里出出进进,门槛都不知踩塌了多少回,可是这会儿,房子空了,院子也空了。

  锁了门,他在土坯垛起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又是秋天了,风像一只会唱歌的鸟,贴着树梢绵绵悠悠地飞,拨拉着满地的枯叶、纸屑,瑟瑟的,酽酽的,婉啭哀鸣,树上欲凋未凋的叶子,像一叠叠老去的日子,在岁月的寒风中止不住地抖……

  走出家,走出院子,村头上有一群孩子在唱歌,唱的还是他小时候娘教过他的童谣:

  板凳板凳摞摞,

  里边坐个大哥,

  大哥出来买菜,

  里边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送香,

  里边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梳头,

  里边坐个孙猴……

  太阳在村西头的路口上冰凉地挂着。

  黄昏中,我父亲走到那个氤氲弥漫的小村口,忽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呼呼直喘,像一床小棉被搭在后背上,未及回头,就听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叫了一声“大”!待回头才看清了,是那个早先偎依在莲身边,后来又常偎依在娘身边的小女孩,是他的那个几乎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小女儿。

  多年以后,父亲告诉我,那天傍晚时分柴妮的那声大,像一枚炮弹落在他的胸口上!

  那个傍晚,柴妮畏缩着站在路边,胸脯一起一伏,小手无措地撮着补钉衣襟。衣裳明显地见小了,想必还是莲活着时做下的,袖子与下摆早接了另样的布。布上面摞着补钉,袼袼巴巴。父亲出神地看着她那张酷似莲的脸,尖下巴,棱角分明的红嘴唇和宽额头,最是小鼻子挺挺的,十分秀丽。

  父亲拉了这个叫柴妮的小女儿蹲下身,将她头上的一根小草棒捡下来,摸摸她凉丝丝的小脸蛋,然后下意识地,上上下下将自己全身摸了个遍,然而全身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什么吃的,更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这小骨肉留做纪念。最后,在贴身的衬衣兜里,他终于摸出了两块银元,还是那年打县城时,从一个国民党军官身上搜出后来做为战利品留在身上的物件。

  夕阳正露着半个血红的脸,父亲五根粗大的手指伸到女儿面前,小心地将那两块银元带着自己的体温递到女儿手上。小孩子望着他,害怕地将两手背向身后,父亲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将银元生硬地塞到她手里,然后站起身,朝着村口的路大步走去。

  柴妮在他身后放声大哭!他一路仰着脸没有回头。

7、
秀姑说,你父亲的心思,谁也没有我最清楚。那回,你父亲办完你奶奶的丧事回县城,还是我送的他,我穿了一件蓝粗布大襟褂子,一双黑方口鞋糊着孝布,一直糊到后跟上,穿的是闺女孝,站在村外的芝麻地里,看着他在那路上走,他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的,跟一捆杆草一样,走着晃晃悠悠,看得我别提多心疼。

  你奶奶过七天了,你父亲那眼还肿得合缝,他走到地边上看是我,叫声秀,再不言语。

  我陪着他一直走到河堤下面。

  走着走着,他突然就对我说:秀,我是逃回来的!看我站在那里不吱声,又说:我是从朝鲜战场上逃跑回来的!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我说哥!你伤心糊涂了。他说我心里不糊涂,我一出了咱这地方我就想咱娘,我就想——说啥我也得活着回来,有娘活着,我说啥也不能死。

  秀姑说,平时你父亲不大说话,那天他却一反平常,他断断续续,甚至有点唠叨,竟然对我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发生在朝鲜战场上的事。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脑子受过伤,是不能再受刺激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想一个人,好不容易从那样死人堆里爬出来,家里亲人一个一个,竟都没了,那心里的滋味,叫谁也是难过的。

  你父亲那天跟我说话时一直低着头,看着我脚上那双鞋,鞋上孝布的两边扑散开,跟一对白蝴蝶。你父亲那天说到最后,就笑了,现在想,他那天笑的样子是不对的,有点叫人害怕。笑毕他说秀,你看,我是个胆小鬼,贪生怕死,你一定在心里恼恨我了。我说哥,你说的那不是真的,你也就是有点害怕——人又不是神,那又是枪又是炮的,是人谁没有一点怕?要说你从战场上跑回来的,我是不信的,咱庄上谁都不会信。

  他就叹了一口气。

  我看他那副木呆呆的样子,又说,哥,我知道你是打仗打怕了,咱这个地场多少人都打仗打怕了,以后好歹过太平日子吧。

  他说,那一回,还在朝鲜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就看见你爷爷了。你爷的样子很苦恼,一张脸是虚的,还是死时的样子,一件汗褂子搭在身上,血沫子噗噗噗,从喉头喷出来……

  说来也是稀罕,老先生活着时,与他这个儿子是一百个没缘分,死去之后,一回回的总是他来招引他,就好像活着时没有照顾好,对他有了亏欠似的,死了才知道爷们亲了,有点放心不下他。

  听他那话音,你父亲的魂跟着你爷爷走走停停,路太远,一会儿飘在半天空,一会走在荒滩上,做梦一样就飘回到家里的老坟上,看着他自己熟悉的庄稼棵子,地梗子,还有才长到半人高的玉黍秫,就想哭,又哭不出,是那种很悲很痛又混沌不清的感觉,像一团灰白的烂麻,缠着他的心……

  秀姑说,你父亲,他是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迷信的。可是那回,他从朝鲜回来,他就落下病了。他说秀,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么?

  那天我一直把你父亲送到桥头上,眼前要上大路了,你父亲就对我说,妹妹,别再送了。我就站下,说哥,娘走了,你我都没有亲人了,你可别忘了我呀。

  你父亲就对我说,娘不在了,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来回来一趟,知道你在自个儿在村里,日子也不好过,就想着给自己再寻个人吧。

  我心就沉了,没出息的眼泪就流出来: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命硬吧?

  你父亲就笑:你看我枪子儿里钻出来的,会怕那个吗?

  我低头擦着泪,就听你父亲说,我早先跟你说过的那个老王,要不,过几天我再跟他提提?

  我听了这话,心就凉到了底。原想着,你奶奶过世了,家里就剩了我跟他,是水到渠成的了,却不知他对我,仍是个没缘的。

  那一会儿,我心真就刀剜箭穿一样难过,为着自己的命苦,也为着他的痴情。我知道他的心还在那个莲身上,哪怕这世上再好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的。一边思量难怪有的人,好好地就想去当了姑子和尚,面前站的这样活活的一个人,想爱爱不成,想疼疼不了,还活着啥意思?就恨不得立时三刻也在这世上消失了吧!

  那天我思前想后,知道命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让人无奈的。最后,也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自己擦了眼里泪,笑着对他说,哥你放心,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你父亲看着我,秀,你的情分我下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是个没福的,要是哪天我有个好歹,柴妮就托给你了。

  我一听这话,哇地就哭了,两手搡着他,放声大哭:哥,我不叫你说那个话……我是你妹妹,还指望你疼我……

  秀……

  哥别说傻话,你多少回大难不死,是个福大命大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哩!

  秀你听我说……

  哥我不听!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好女人多哩!

  你父亲就拍我,好,我不说了,妹子好好过吧,那老王也是个好人呐!

  一场痛哭之后,我的心思定下来,我咬咬牙,给他整了整衣裳,说哥早些走吧,晚了赶不上车,别挂念柴妮,跟着我你只管放心。干娘的坟,有我招呼着,清明、十五,十月初一,我断少不了她的钱花。你在外面安心干事,自己操心早些找个可心的,啥时有了,捎个信儿来,妹子去瞅一眼,也是替咱娘,哥你可记下了!

8、哥你不能死
秀姑说,那年你父亲回到城里就病倒了,医生说得的是伤寒,那时候伤寒是很厉害的病,他原本受伤之后体质弱,一直未得到很好的恢复,住进医院没几天,就断断续续昏迷了。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却不知该通知谁,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到医院来看望他。他正好清醒时,就对来人苦苦一笑,说,我反正也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死了心净。领导批评了他的悲观,就捎了信来,我就陪着柴妮一起去看他了。

  我们到的时候,他人瘦得都已经脱了形,柴妮一见他那样子就吓哭了。那时的医院条件简陋,你父亲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头。平房在一个大院子里,院里栽了许多核桃树。正是冬季,核桃树叶子都落光了,树枝子刀剑一样竖在那里,看一眼就被扎伤了似的。

  你父亲偶尔醒过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了柴妮,柴妮像一点火星,就迸到了他眼里,燃起了他命里的那团火。

  那天他又醒过来,我看他嘴唇动,就把耳朵凑过去,听他吃力地说,好妹妹,把我弄回家,我不在这……

  我一听这话,唔地哭出来,忍也忍不住,惊动得医生护士都往这儿跑,看看病人情况还好,就把我拉出来训一顿,说你这个同志好不懂事,他现在正需要安慰的时候,你应当鼓励他跟疾病做斗争,怎么能在他跟前哭起来?

  我擦干了泪,又回到他身边,劝他说,哥你别瞎想,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病来到身上,要好也得慢慢来,这里的医疗条件好,跟咱乡下不一样……你这病不算啥。

  你父亲只是摇头。

  我知他心思,是怕一个人流落在外,想跟你爷爷奶奶,跟莲,跟你伯他们在一起……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就跟你姑父商量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父亲,叫我嫁了个好男人,你姑夫,他自打我们成亲后,一辈子都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我是个心里有话憋不住的,成亲那天晚上,我说老王啊,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是个命硬的,克人呢,你就不怕么?老王,就是你姑父,他憨憨地,就说,你命硬我也命硬呢,看咱俩谁能克过谁!我禁不住就笑了,笑毕又说,原先是没想嫁你的,是我哥替我看上了你,朴真他是我亲哥。他就笑,你啥都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朴真是我什么人?那是我一起小的伙计,比亲弟兄都亲的,他把你交给我,我自会对住他,更会对住你。我这个人没啥本事,就是个死心眼,你只要对我没二心,我到死都心疼你。

  我见他这人好脾气,忍不住又玩笑一般说,我心里原没有你的。

  你姑父又笑了:我可知道!不光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还知道你心里有个他,不光知道你心里有个他,也还知道他心里没有你。这吧,咱今儿就说好,你心里有个他我没办法,不能跑到你心里把他挖出来,只是从今后,咱俩过了一家人,你心里除了他,再不能有别人。

  我也笑了,就觉得他这个人怪实诚,说,我能有多大个心?有一个他,再有一个你还不够?他一听这话放了心,说,齐了,你那心里也别多,只要心边上有个地方给我就行了。

  你要哪一块?

  就要你心尖尖上那一块。

  我脸上笑着,心是酸的,知道心尖尖上那一块我给不了他,那一块地方早被你父亲占领了。这个理儿他也知道的,见我不说话,也就不再争。

  日子就这样,重新开始了。

  那年我从你父亲那里回去,就对你姑夫说,那是我哥,当年是他救我出的苦海,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那户恶人家里受罪呢。我的这个哥,是比亲哥还要亲的,我不能看着他无亲无故地死在外头,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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