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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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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长久的沉默。
  “呃,然后我就到处游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又严肃。“请你不要这么说。”
  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
  “要我往下说吗?”他在片刻之后问道。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这个限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犹豫不决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跑走了。”
  “为什么?”
  他又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欺骗了我。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往下说。”
  “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以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而且也没有一点糊口的本事,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过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
  “你做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一无所获。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心。”
  “为什么呢?”
  “噢,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指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着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怪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肚子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话。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糟。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干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拍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她弯腰向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别再讲下去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天气很热,我饿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还有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那一行我干了两年。
  “呃,我学会了各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但是他们有办法,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到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  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
  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法语:滚开。]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语: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去,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
  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摇了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把它放进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
  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
  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顿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随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儿吧,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它是丑陋的。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况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至于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就该诅咒上帝,然后死去。”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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