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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个钱的关系。”她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冷笑了一声。他直往后缩,犹豫了一会儿。
“那当然是这个问题丑陋的地方。但是相信我,如果我认为你不喜欢我,或者对这事感到厌恶,那么我永远都不会提出我们处下去,而且也不会利用你的处境,劝说你同意我们相处。我这一辈子从没对任何女人做过这事,我也从没对任何一个女人虚情假意。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接着说道,“如果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一身,并且感到需要——需要一个女人陪在他的身边,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吸引他的女人,而且他并不觉得她讨厌,那么他就有权抱着感激和友好的态度,接受一个女人愿意给予他的喜悦,不必缔结更加密切的关系。我看这事没有什么坏处,只要公平对待双方,不要相互侮辱、相互欺骗。至于在我认识你之前,你曾与其他男人有过关系,我对此没有想过。我只是想过这层关系对我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不会伤害谁。一旦这层关系变得让人感到厌倦,那么我们都有权割断这层关系。如果我错了——如果你已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层关系——那么——”
他又顿了一下。
“那么?”她小声说道,头也没抬一下。
“那么我就使你受了委屈,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并不是存心这样。”
“你‘并不存心’,你‘以为’——费利斯,你是铁石心肠的人吗?你这一生从没爱过一个女人,竟然看不出我爱你吗?”
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已经很久没人对他说:“我爱你。”
她随后跳了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他。
“费利斯,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国家,离开这些人,离开他们的政治!我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走吧,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幸福的。我们去南美,到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联想所引发的肉体恐惧使他醒悟过来,并且恢复了自制。
他把她的双手从脖子上掰开,然后紧紧地握住它们。
“绮达!请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我并不爱你,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开。我在意大利有我的工作,有我的同志——”
“还有一个你更爱的人吗?”她恶狠狠地叫道。“噢,我真想杀死你!你关心的并不是你的同志们。我知道你关心谁!”
“嘘!”他平静地说道,“你太激动了,尽想些并不真实的事情。”
“你以为我想到了波拉夫人吗?我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你同她只谈政治,你对她并不见得比对我更关心。是红衣主教!”
牛虻吓了一跳,好像被枪击中了一样。
“红衣主教?”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
“就是秋天到这里来布道的蒙泰尼里红衣主教。在他的马车经过时,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的脸吗?你脸色煞白,就像我口袋里的手绢一样!怎么,因为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所以你现在就像树叶一样颤抖吗?”
他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缓慢而又温柔地说道,“我——恨那位红衣主教。他是我最大的敌人。”
“不管是不是敌人,你都爱他,爱他甚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看着我的脸,如果你敢的话,你就说这不是真的!”
他调过头去,望着花园。她偷偷地看着他,有点害怕她所做的事情。他的沉默有点让人感到恐惧。最后她偷偷走到他跟前,就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孩,羞答答地扯着他的袖子。他转过身来。
“是真的。”他说。
(第二部·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但是我能、能、能在山里某个地方见他吗?对我来说,布里西盖拉是个危险的地方。”
“罗马尼阿每寸土地对你都是危险的,但在目前对你来说,布里西盖拉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安全。”
“为什么?”
“我马上就告诉你。别让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看见你的脸,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对,那场暴风雨真是可怕。好久没有见到葡萄的收成这么糟糕。”
牛虻在桌上摊开他的双臂,并且把脸伏在上面,像是劳累过度或者饮酒过量。刚来的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迅速往四下扫了一眼,只有两个农民对着一瓶酒讨论收成,还有一个山民伏在桌上睡觉。在马拉迪这个小地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显然断定在一旁偷听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他一口把酒喝了下去,就晃悠悠地走到另一间屋子。他在那儿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和掌柜聊着天,时不时透过敞开的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两个农民继续喝酒,并用当地的方言讨论天气,牛虻则打着呼噜,就像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那个暗探最后似乎断定不值得在这家酒店里浪费时间。
他付完帐后出了酒店,晃悠悠地朝狭窄的街道那头走去。牛虻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他抬起身体,睡眼惺忪地用粗布褂子揉着眼睛。
“装模作样可真不容易。”他说,随即拿出一把小刀,从桌上的黑面包切下一块。“米歇尔,让你担惊受怕了吧?”
“他们比八月份的蚊子更毒。没有片刻的宁静。不管你走到哪儿,总有暗探在周围转悠。甚至山里都有,他们原先可不敢进去冒险,现在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去那里活动——吉诺,对吗?因此我们安排你在镇上和多米尼季诺见面。”
“是啊,但是为什么要在布里西盖拉呢?边境小镇总是布满了暗探。”
“布里西盖拉现在可是最好的地方。全国各地的朝圣者都汇集到这里。”
“但是这里并不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啊。”
“这里离罗马不远,许多复活节的朝圣者要来这里参加弥撒。”
“我并、并、并不知道布里西盖拉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儿有红衣主教啊。去年十二月他去了佛罗伦萨,你不记得吗?就是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他们说他在那儿引起了轰动。”
“大概是吧,我从来不去听布道。”
“呃,你知道他声望卓著,像是一位圣人。”
“他是怎么出的名?”
“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他捐出了他的全部收入,就像一个教区神父一样,一年仅靠四五百斯库多生活。”
“啊!”那个叫做吉诺的人插言说道。“但是远不止这些。他并不只是捐出他的钱,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用来照顾穷人,设法安排病人得到治疗,从早到晚聆听别人诉苦喊冤。我并不比你更喜欢神父,米歇尔,但是蒙泰尼里大人不像其他的红衣主教。
“噢,我敢说与其说他是个坏蛋,倒不如说他是蠢蛋!”米歇尔说道。“反正人们对他如痴如迷,最近还有一个新的怪诞行为。朝圣者绕道请求得到他的祝福。多米尼季诺想过扮成一个小贩,挎上装着廉价十字架和念珠的篮子。人们喜欢购买这些东西,请求红衣主教触摸它们,然后把它们挂在小孩的脖子上辟邪。”
“等一等。我扮成朝圣者——进去怎么样?我想这种装扮对我非常合适,但是扮成我上次到这儿来的形象可不—不行。如果我被抓了起来,这会成为对你们不利的证据。”
“你不会被抓住的,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套绝佳的装束,还有一份护照,一切都办齐了。”
“什么样的装束?”
“一位西班牙老年朝圣者的装束——一个悔过自新的土匪,来自锡拉斯。他去年在安科纳生了病,我们的一位朋友本着慈善之心把他带到一条货船上,送他去了威尼斯。他在那里有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把他的证件留给了我们。这些证件对你正合适。”
“一个悔过自新的土、土、土匪?但是警察怎、怎么办?”
“噢,那没事!他在多年以前就服完了划船的苦役。自那以后,他就去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朝圣,以便挽救他的灵魂。他把他的儿子当成别人给杀死了,他悔恨交加,遂到誓察局自首了。”
“他年纪很大吗?”
“对,但是弄个白胡子和假发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地方,证件叙述的特征跟你极为相符。他是个老兵,像你一样瘸着腿,脸上有一块刀疤。他也是个西班牙人——你瞧,如果你遇见了西班牙的朝圣者,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交谈。”
“我在哪儿与多米尼季诺见面?”
“你跟随朝圣者走到十字路口,我们会在地图上指给你看。你就说在山里迷了路。然后到了镇上时,你就和其他人走进集市,集市就在红衣主教宫殿的前面。”
“这么说来,尽管他是一个圣人,他还是没法住在宫殿里?”
“他住在一侧的厢房里,其余的房子改成了医院。你们全都在那里等他出来为你们祝福。多米尼季诺会挎着篮子过来问你:‘老大爷,你是一位朝圣者吗?’你回答:‘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然后他放下篮子用袖子擦脸,你就给他六个斯库多,买一挂念珠。”
“然后他当然就会安排谈话的地方吗?”
“对。在人们张着嘴巴望着蒙泰尼里时,他会有足够的时间把见面的地址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但是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计划,我们可以告诉多米尼季诺,并且安排别的方法见面。”
“不,这就挺好。只是务必要把胡子和假发弄得和真的一样。”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的台阶上,白发苍苍。他抬头说出了暗号,声音嘶哑而又颤抖,带有很重的外国口音。多米尼季诺从肩上取下皮带,把装着敬神小玩意的篮子放在台阶上。那群农民和朝圣者,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集市走动,全都没有注意他们。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不着边际地聊着天。多米尼季诺说的是当地的方言,牛虻操的是不大连贯的意大利语,中间还夹杂着西班牙语。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出来了!”靠近门口的人们叫道。
“闪开!主教阁下出来了!”
他俩也站了起来。
“这儿,老大爷,”多米尼季诺说道,随即把用纸包的小神像塞进牛虻手里,“把这个拿着,到了罗马时你要为我祈祷。”
牛虻把它塞进胸前,然后转身张望站在台阶最高一层的那个人。他身穿大斋期紫色法衣,头戴鲜红色的帽子,正伸出双臂祝福众人。
蒙泰尼里缓步走下台阶,围在身边的人亲吻着他的双手。
许多人跪了下来,在他经过时撩起法衣的下摆贴近自己的嘴唇。
“祝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
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牛虻低下了头,这样一头的白发就遮盖了他的面孔。多米尼季诺看见这位朝圣者的手杖在手中抖动,暗自佩服:“真会演戏!”
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位女人弯腰从台阶上抱起了她的孩子。“来吧,塞柯,”她说,“主教阁下将会赐福于你,就像上帝赐福于孩子们一样。”
牛虻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噢,真是无法忍受!
这些外人——这些朝圣者和山民——可以走上前去跟他说话,他会把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也许他还会对那个农民的男孩说“Carino”,以前他就常这样说——
牛虻又坐在台阶上,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下去。如果他能缩到某个角落,捂住耳朵不再听到那个声音就好了!的确,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离得这么近,近到他可以伸出他的胳膊,碰到那只亲爱的手。
“我的朋友,你不进去歇歇吗?”那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恐怕你受了寒。”
牛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霎时间,他失去了知觉。他只是觉得血压上升,直犯恶心。上升的血压仿佛扯碎了他的胸,然后又降了下来,在他的身体里面振荡、燃烧。他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脸。上方的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充满了神授的同情。
“朋友们,退后一些,”蒙泰尼里转身对人群说道,“我想和他说话。”
人们往后退去,相互窃窃私语。牛虻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咬紧牙关,眼睛盯着地面。他感到蒙泰尼里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你有过巨大的不幸。我能帮你吗?”
牛虻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是一位朝圣者吗?”
“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题竟与暗号相符,这无疑成了一根救命草。
牛虻在绝望之中机械地作了回答。他开始颤抖起来,那只手轻轻地按着,仿佛灼痛了他的肩膀。
红衣主教俯下身来,靠得更近。
“也许你愿意单独跟我谈谈?如果我能帮你——”
牛虻第一次平静地直视蒙泰尼里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了自制。
“没有用的,”他说,“这事没有什么希望。”
一名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