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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接去了琼玛的寓所,但是她出门了。他留下一张条子,说他第二天上午过来。然后他又回家去了,真诚地希望不会发现绮达侵入了他的书房。她那些带着妒意的责备就像牙医锉刀的声音,如果今晚他还会听到她的责备,他的神经一定会受不了。
“晚安,比安卡。”他在女仆打开房门时说道,“莱尼小姐今天来了吗?”
她茫然地望着他。
“莱尼小姐?先生,这么说她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头说道,并且站在门口的垫子上。
“她突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以后,把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她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
“在我走了以后?什么,两个星期以前吗?”
“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地放在那儿。左邻右舍都在谈论这事。”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门口。他匆忙地穿过小巷,来到绮达的寓所。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过。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哪儿都找不到信或字条。
“先生,打扰您一下,”比安卡把头探进门里说道,“有个老太婆——”
他恶狠狠地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竟然跟我到这儿来?”
“一个老太婆想要见你。”
“她想干什么?告诉她我不能—能见她,我忙着呢。”
“自从你走了以后,先生,差不多她每天傍晚都要来的。
她老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问她有什、什么事。不,不用了。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吧。”
那个老太婆在他的门厅里等他。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棕色的脸庞满是皱纹,就像欧楂果一样。她的头上围裹着一条亮丽的围巾。当他走进来时,她站起身来,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说,并且带着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我是替绮达·莱尼给你捎个口信的。”
他打开书房的门,然后扶着门让她进去。他跟在后面把门关上,不让比安卡听见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不关你的事。我来是告诉你,绮达已经和我的儿子一起走了。”
“和——你的——儿子?”
“是,先生。如果你有了情人,却不知道如何管住她,那么其他的男人把她带走了以后,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儿子是个热血男子,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一个吉卜赛人。”
“噢,你是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是回到她自己人那里去了?”
她带着惊愕的鄙夷望着他。显然这些基督徒不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受到了侮辱竟不生气。
“你是什么坯子做的,她为什么应该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女人也许肯把自己借给你们,这是出于姑娘的幻想,或是因为你们会给她们很多钱,但是吉卜赛人终究是要回到吉卜赛人中间的。”
牛虻的脸庞仍旧那么冷漠、平静。
“她是去了一个吉卜赛营地,还是仅仅和你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那个女人放声大笑。
“你想去追她,并且企图把她夺回来吗?太晚了,先生。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膀,对这事竟然听之任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侮辱。
“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边遇见了我的儿子。
她用吉卜赛语和他攀谈起来,当他看见她也是我们的人,尽管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他就爱上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们的男人就是这么个爱法。她把烦恼全都告诉了我们,她坐在那里哭个不停,可怜的姑娘,哭得我们都为她感到伤心。我们尽量安慰她,最后她脱下了那身华丽的衣裳,穿上了我们那些姑娘穿的东西,并且把她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成了她的男人。他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女人年轻时就想要得到男人。你是个什么男人?一个漂亮的姑娘用手搂你的脖子时,你竟不去吻她。”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说过给我带来了她的口信。”
“对。我们的营地撤走了以后,我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给你捎个口信。她让我转告你,她已经厌倦了你们这些人,厌倦了你们的斤斤计较和冷酷无情。她想要回到自己的人那里,自由自在。‘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爱过他。因此我再不愿做他的婊子。’这个姑娘走是对的。一个姑娘能用美貌挣点钱没有关系——否则美貌又有什么用处。但是一位吉卜赛姑娘才不会爱上你们这一种族中的男人。”
牛虻站了起来。
“这是口信的全部内容吗?”他说,“那就请你告诉她,说我认为她做得对,我希望她幸福。我要说的就这些。晚安!”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她随手关上花园的大门。然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脸。
又是一记耳光!他还有丝毫的骄傲——些许的自尊吗?他当然忍受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进烂泥之中,并遭路人践踏。他的心灵没有一处未被烙上受人轻视的印记,没有一处未被落下受人嘲笑的痕迹。现在这个吉卜赛姑娘,他在路边捡来的姑娘——甚至连她都握着鞭子。
谢坦在门外呜呜地叫着,牛虻起身把它放了进来。那只狗像平常那样带着狂喜奔到主人跟前,但是很快就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于是躺在旁边的地毯上,并往那只无力的手里伸去它那冰冷的鼻子。
一个小时以后,琼玛走到门前。她敲门没人答应。比安卡发现牛虻不想吃饭,于是溜去看望邻居家的厨子。走时她敞开了门,门厅里亮着一盏灯。琼玛等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进去看看能否找到牛虻,因为巴利捎来一个重要的口信,她希望和他谈谈。她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牛虻从里面答道:“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么也不要。”
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很黑,但是在她进去时,过道的那盏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光亮。她看见牛虻独自坐在那里,脑袋垂在胸前,那只狗睡在他的脚边。
“是我。”她说。
他惊醒了过来。“琼玛——琼玛!噢,我多么想见你啊!”
还没等她说出话来,他就跪在她的脚边,并把他的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有他这样比看他流泪更让人难受。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无法帮他——一点也不能帮他。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必须冷眼旁观——为了解除他的痛苦,她情愿死去。只要她弯下腰来,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用她自己的身躯使他不再遭受伤害和冤屈,那么他当然就会成为她的亚瑟,那么天就会放晴,阴影就会散去。
噢,不,不!他怎么能忘记过去呢?难道不是她把他赶进了地狱——不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吗?
她任凭这一时刻流逝。他赶紧起身坐在桌边,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并且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恐怕我吓着你了。”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我们现在的友情难道不足以使你有点相信我吗?出了什么事儿?”
“只是我自己的个人烦恼。我看不出你应该为此感到担心。”
“你听我说。”她接着说道,并且握住他的双手,想要止住他剧烈的颤抖。“我没有试图干涉过我不该干涉的事情。但是现在你已主动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那就再给我一点——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吧。继续戴着你的面具,如果它能给你安慰。但是为了你自己,不要在你的心灵上也戴上面具。”
他把头垂得更低。“你必须对我耐心一些。”他说,“恐怕我是一个难以让人感到满意的哥哥,但是如果你能知道——上个星期我差点发疯,好像又到了南美一样。不管怎样,恶魔已经钻进了我的身躯——”他打住了话头。
“我可以为你分担你的苦恼吗?”最后她小声地说道。
他把头伏在她的胳膊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第二部·第十一章完)
第一章
随后的五个星期里,琼玛和牛虻兴奋不已,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思考他们个人的事情。当武器平安地运进教皇领地以后,剩下的是一项更加艰难、更危险的任务,那就是把它们从山洞和山谷的秘密隐藏地点悄悄运到当地的各个中心,然后再运到各个村庄。整个地区到处都是暗探,牛虻把弹药交给了多米尼季诺。多米尼季诺派了一个信使到了佛罗伦萨,紧急呼吁派人帮忙,要不就宽限时间。牛虻曾经坚持这一工作必须在六月底之前完成。可是道路崎岖,运送辎重是件难事;而且为了随时躲避侦探,运期一再耽搁。多米尼季诺已经陷入绝望。“我是进退两难,”他在信上写道,“我不敢加快工作,因为怕被发觉。如果我们想要按时作好准备,我就不该拖延。要不立即派个得力的人来帮忙,要不就让威尼斯人知道我们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之前无法做好准备。”
牛虻把信带到琼玛那里。她一边看着信,一边皱着眉头坐在地板上,并且用手逆抚小猫的毛。
“这可糟糕了,”她说,“我们可不能让威尼斯人等上三个星期。”
“我们当然不能,这事真是荒唐。多米尼季诺也、也许明、明、明白这一点。我们必须按照威尼斯人的步骤行事,而不是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步骤行事。”
“我看这不怪多米尼季诺,他显然已经尽了全力。无法完成的事情,他是做不成的。”
“问题并不出在多米尼季诺身上,问题出在他身兼两职。我们至少应该安排一个人负责看守货物,另外安排一个人负责运输。他说得很对。他必须得到切实的帮助。”
“但是我们能给他什么帮助呢?我们在佛罗伦萨没人可以派去啊。”
“那么我就必须亲自去了。”
她靠在椅子上,略微皱起眉头看着他。
“不,那不行。这太危险了。”
“如果我们找、找、找不到别的办法解决问题,那么只能这样。”
“那么我们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就这样定了。你现在又去,这不可能。”
他的嘴唇下角出现了一条固执的线条。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能。”
“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上一分钟。你回来以后只有五个星期,警察还在追查朝圣的事情,他们四处出动,想要找出一条线索。是,我知道你精于伪装,但是记住很多人看见过你,既见过扮作迭亚戈的你,也见过扮作农民的你。你既无法伪装你的瘸腿,也无法伪装你脸上的伤痕。”
“这个世上瘸腿的人多、多着呢。”
“对,但是你瘸了一只腿,脸上有块刀疤,左臂受了伤,而且你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又这么黝黑。在罗马尼阿,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眼睛没关系。我可以用颠茄改变它们的颜色。”
“你不能改变其他东西。不,这不行。因为你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去,你会睁眼走进陷阱里去。你肯定会被抓住。”
“但是必须有、有、有人帮助多米尼季诺。”
“让你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被捕,对他来说毫无帮助。你的被捕只会意味着整个事情宣告失败。”
但是很难说服牛虻,他们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琼玛开始意识到他的性格极其固执,虽然言语不多,可就是宁折不弯。如果她不是对这件事感触很深,她很可能会息事宁人,作出让步。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良心不许她作出让步。从拟议的行程中所得的实际好处,在她看来都不足以值得去冒险。她禁不住怀疑他急于想去,与其说是出于坚信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渴望,想要体会危险的刺激。他已经习惯于拿生命去冒险,他易于闯进不必要的险境之中。她认为这是放荡不羁的表现,应该平静而又坚定地予以抵抗。发现争来争去都无法打消他那自行其是的顽强决心,她使出了最后的一着。
“我们还是坦率地对待这事,”她说,“实事求是。并不是多米尼季诺的困难使你如此决意要去,只是你自己热衷于——”
“这不是真的!”他激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也不在乎。”
他停了下来,从她的脸上看出他的心事业已暴露。他们的眼睛突然相对而视,然后又垂了下来。他们都没有讲出心中俱知的那个名字。
“我并、并不想挽救多米尼季诺。”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