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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小龙现在的裁缝店有两个学徒,小马和小金,桂小龙的任务是划好衣样,缝纫以及下面的工序就由学徒完成。这有点像刻字店的流程,师傅在印章上描红,完了学徒去刻。
小马和小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自郊区,晚上睡在店后面的小间里,吃饭则在隔壁的一家小饭馆搭伙。桂小龙没有招女学徒,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桂小龙在工作台前忙碌着,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裁缝,干这一行不可能一夜间大红大紫,要认认真真假以时日才能做出点名堂。人们说饭店赚钱是一碗一碗炒出来的,裁缝赚钱就是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都是没有捷径可走的生意。
桂小龙的左腿突然被不疼不痒地踢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弯腰去挠了挠。不必说,这又是桂岗。按照那一脚的分量,桂小龙可以判断儿子正在和幼儿园的某个同学打闹。
此刻,桂岗真的如他父亲所猜测的那样,与班上的胖墩李纠缠在一起。这种男孩之间的搏杀在幼儿园里司空见惯,没有来由,打完拉倒,更像是一种游戏。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胡菊红出现在桂岗的视野里,她从老师手里接过儿子的小手,如同取走一件寄存物。
桂岗看见胡菊红拎着一只装着蔬菜和鱼肉的马甲袋,就抬起头来问,妈妈,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呀,有客人要来吗?
胡菊红说,是的,有个叔叔要来。
桂岗问,我认识吗?
胡菊红说,你不认识。
桂岗问,他是谁呢?一定住得很远吧。
胡菊红不知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桂岗知道妈妈的脾气,这说明她有点不耐烦了。桂岗就不再多问,跟在胡菊红身后,像一只幼犬一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在自家的外墙前桂岗停了下来,自从他把爬山虎的根部斩断以后,每天上学前或者放学后都会站在那儿观察一下。应该说,植物衰败的速度使桂岗非常震惊,但是另一方面,那些枝蔓和叶片的干枯和腐朽又让他十分迷恋。这个男孩具有同龄人共有的破坏欲,死去的爬山虎在他眼中就是被征服的世界。他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然后他一扭头,看见了桂小龙从弄堂那头走了过来。
爸爸。桂岗一路叫着奔过去了。
桂小龙是回来帮胡菊红一起做饭的,这也是方才电话里预先说好的。弄出一桌像样的酒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桂小龙虽然不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至少可以做个下手,让胡菊红的效率提高一些,毕竟离傍晚已经不远了。
桂氏夫妇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桂岗又跑到门外去了。他似乎对死去的爬山虎深情难割,总想站在那儿多看一会儿。也许他对自己的催命术觉得有趣,或者产生了些微的忏悔,一切都未可知。
桂岗后来就看见了刘永,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子就是家里的客人,桂岗不过把他当作了一个偶尔的过客。可是这个男子却注意到了他,惊异地盯着他看,突然俯下身来,对他说,你是岗岗吧,你和你爸爸实在是太像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沉默的千言万语(7)
桂岗犹疑了一下,小脑筋想了想,就朝家里喊起来了,爸爸妈妈,我们家的客人到了。
刘永就迈进了桂家的门槛,看见忙碌中的胡菊红,他说,阿菊,你好。
胡菊红表情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小永来了,进去坐吧,阿龙在等你呢。
餐桌上菜已基本上齐了,桂小龙正在码放筷子和调羹,腰际还扎着尚未解下的围兜。刘永说,知道你们这么忙,我就不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用得着这样吗?
桂小龙说,你刚刚回来,为你接风嘛。
刘永说,我在门口看见岗岗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你们这么相像的父子,实在是太像了。
桂小龙说,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像我,我这个爸爸又没什么出息。
刘永说,你这话不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
桂小龙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他以后和我一样也当个小裁缝。小永,坐吧。
胡菊红端着一大锅汤进来,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她的屁股后面跟着桂岗,小男孩朝刘永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大家落座。
但是,这顿饭的气氛始终是凝重的,就像有一缕一缕不均匀的空气越积越厚,使每个人的每个发音都透着压抑。桂氏夫妇除了不停地夹菜劝杯之外,围绕的都是枯燥而毫无章法的话题。由于共鸣的丧失而引起的沉默背后,蕴藏的却是千言万语。
桂小龙一直试图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他不断挖掘新的谈资,然而效果并不好,几个来回之后,一个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然后又是一块空白,直到桂小龙重新打开一个话头,大家再说上一段。
乏味而难堪的晚餐终于接近了尾声,胡菊红把预先准备好的信封拿了出来,这是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环。胡菊红对刘永说,小永,这是我和你师兄的一点心意,我们也帮不上你大的忙,如果你不嫌少,就收下来买点烟酒。
刘永看着递过来的信封,似乎并未有大的吃惊,他“哦”了一声,把信封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桌边,说,既然是你们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也知道只有你们会帮我,还认我这个师兄弟。
刘永的泪水在眼眶里若隐若现,胡菊红说,阿龙,你陪陪小永,我陪岗岗去睡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幼儿园。小永,你慢慢喝。
胡菊红就把岗岗带到里屋去了。
这边,就剩下了桂小龙和刘永,师兄弟两个又喝了半晌。微妙的是,由于胡菊红的离开,空气中凝重的成分减少了许多。起先较为拘谨的刘永话多了起来,加上酒精开始作用于大脑,使打开了话匣子的刘永舌头上像安上了一个马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你问我这四天去哪儿了?我告诉你,我去找她了,虽然很难找,可是我还是把她找到了。
桂小龙明白刘永说的“她”是谁,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问了一句,她,你说的是谁?
刘永说,还有谁,当然是韩莉。
桂小龙刚准备举起的筷子立刻放下了,他的整个脸色都变了,他对刘永说,你疯了,你去找她干什么?
刘永露出奇怪的神情,反问道,是她让我吃了这么多年的官司的,我当然要去找她。
桂小龙说,你去找她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刘永压低了声调说,我原来的打算是准备再干她一次,可是——
刘永的话还未说完,桂小龙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大了。他一把拉住了刘永的手,紧张地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们出去说。
沉默的千言万语(8)
两人来到江边,在一只废弃的旧锚上坐下来,刘永说,阿龙,你别害怕,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成。
桂小龙说,问题是你想那么干。
刘永的目光在桂小龙眼上审视着,露出一副嘲讽的腔调,说,你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资格说我。
桂小龙说,是的,我知道。
刘永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韩莉不再像过去那样漂亮了。看见我,她好像也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她好像知道我会去找她的。
桂小龙说,你进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刘永说,她实际上住得离我们并不远,但是我找到她确实费了很大劲,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我就把她在茫茫人海中找了出来。
桂小龙说,她现在好吗?还在做幼儿园老师吗?
刘永说,她现在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又黑又瘦的,与过去那个水灵的韩老师判若两人。
桂小龙说,幸亏她现在变丑了,否则你——
刘永说,情况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其实我去找她的时候,脑子里只有怨恨,我只想再干她一次,她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
桂小龙说,你用刀威逼她了?
刘永说,没有,我敲开她家房门的时候,她刚起床。她看见是我,本能的反应是要把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力气她抵挡不住。我就进了门,她刚离婚不久,一个人住在一套一居室的工房里。我进去后,她就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橱一角。我问她,你还认识我吗?她点了点头,好像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她对我说,你是刘永。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她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说,你恨我。我说,是的,我恨你。然后,我就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躲闪了几下,然后平静下来,似乎对我的动作无动于衷。我非常容易地就使她在我的面前光了身子,可是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很恼火,责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桂小龙说,你没有伤害她吧?
刘永摇摇头说,我让她把衣服穿好了,我再也没有碰她,我想起过去的事,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对她说,你第一次到我们裁缝店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为你做衣服我是最用心的,因为我想讨好你。可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小裁缝。我之所以对你做了那件事,只因为我想娶你。如果不那么做,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继续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一直追求下去,最后会成功吗?她摇了摇头,说,不会。
桂小龙说,我早就提醒过你韩莉和我们不是一种人。
刘永看了一眼桂小龙说,可是阿菊已经被你捷足先登了。
桂小龙说,陈年烂谷子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刘永叹了口气说,你的运气确实比我好。
桂小龙说,我和阿菊的那件事不是冲着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阿菊。
刘永突然咆哮起来,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是怕我跟你抢,你才先下了手。
桂小龙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刘永说,算了吧,你才是真正的*犯,你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不愿告发你的女人……
写于2000年3月22日
出梅(1)
在真正的梅雨节气,工人新村里撑伞的居民都是神色匆匆的。他们的裤腿上沾满了潮湿,如果没有必须要干的事,是没有人愿意走出户外做一个落汤鸡的。雨季在正常情形下,将持续半个月。如果届时还阴雨不绝,就可能是倒黄梅。那么整个雨季将延长到一个月甚至更久,这是人们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工人新村里出现了一个美人。1993年7月,一年一度的黄梅天准时光临了本城,美人握着一把碎花尼龙伞朝公用电话间款款走来。
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见到过这个烫着一头大波浪发式的漂亮女人。
现在,公用电话间里的两个高中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原来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很快,他们选择好了地形,那是一个不规整的直角。烫大波浪的漂亮女人走进了电话间,两个高中生不动声色地缓缓向她聚拢。美人将滴水的碎花尼龙伞收好,插在门侧的塑料桶里,她来到电话机前,拎起话筒,开始拨转盘。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有一层薄薄的丝般的光泽。她胸前的纽扣上别着一对飘逸出幽香的小栀子花。她蹚水而来,趿着粉红色的拖鞋,却多此一举地穿着带蕾丝的齐踝*。她把电话拨通了,开始轻声轻气地与话筒里的人说话。总之,这个女人的一切在两个高中生眼里显得异常妩媚动人。
两个高中生从不同的侧面注视着美人,一直等到她挂下话筒,离开电话间,他们才好像回过神来,奔进雨中,朝那个修长的背影追逐而去。
可是,这仅仅是一幕看上去似乎要发生点什么的场景,事实的结果是什么也未发生。两个高中生谁也没敢上去搭讪,他们只是装得若无其事一样跟在那个漂亮女人后边。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沮丧,因为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拍档,他们的配合向来珠联璧合,他们是一对油嘴滑舌的英俊小生,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海绵拖鞋里的光脚板在积水里踩出了片片无聊的水花,撩高的裤卷内露出爱踢足球的结实的小腿。他们把双手盖在头顶上,终于超到漂亮女人的前面去。后来他们把头掉了过来,然后是几步一回头,几步一回头,像是依依惜别。美人把脸微微偏开,脚步跟着变动了方向,拐进一条分岔里去了。
……高中生甲和高中生乙躲在某个屋檐下开始互相埋怨,他们指责对方是胆小鬼,他们吵了一会儿,又重新返回到电话间里来,因为他们想起来刚刚各给自己的女友打过一个传呼。
高中生乙的回电已经来过了,电话间老太告诉他。她将刚才的一幕全收进了眼底,看见两个活宝垂头丧气的样子,幸灾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