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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过去,有人开始搓手,跺脚,捂耳朵。
“立正!”排长高喊一声口令。
大家顿时肃立不动。
“排长……”小瓦匠怯怯地从队列跨出一步。
“你?”
“我……”
“行啊!你也从被人欺负学会欺负人了?”
“我……”
“归队!”
小瓦匠忐忐忑忑地退回到队列中。
“全排听口令,向右转,目标——宿舍,齐步——走!”
人人疑惑,不知排长会怎样惩罚小瓦匠,暗暗替他担心。
全排进入宿舍,南北两列,站立炕前。
刘迈克坐在两列之间火炉前的一块劈柴上,烤破毡袜。毡袜散发一股难闻的怪味。他眼皮都不撩一下。
炉盖上放只脸盆,哪条懒汉洗完脸没倒水,一截烟蒂绕着盆边做圆周运行。显然水在由凉渐热。
曹铁强将宿舍门敞开一半,从炉盖上端起那盆水,很悬乎地架在门框上。
刘迈克没抬头,目光从眼角瞥视着曹铁强,仍一动未动。
“你,去开门。”曹铁强盯着小瓦匠说。
小瓦匠朝架在门框顶上的脸盆瞅了一眼,怔怔地瞧着排长。
排长神色无情。
小瓦匠一步一步向门走去。走到门前,站住,缓缓地扭回头,眼中流露出哀求。
曹铁强表情凛然不变。
小瓦匠慢慢伸出一只手推门。
“住手!”曹铁强厉喝一声。
小瓦匠伸出的那只手没立刻收回,他象木偶以地僵立。
“把脸盆端下来!”排长又对他吼了一句。
小瓦匠一声不响地搬个木墩踏着,小心翼翼,双手把脸盆从门框顶上端下来。
“放回原处!”
小瓦匠端着脸盆一步一步走到炉前,轻轻将脸盆放在炉盖上。
“入列!”
小瓦匠看了排长一眼,站到队列中去。
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气。
“大家听着,再发生类似的事,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停顿片刻,排长接着说:“我们不是被流放到北大荒的乌合之众,我们是兵团战士!以后,绝不允许谁敌视谁,绝不允许谁欺负谁,绝不允许谁坑害谁!我们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我们谁的父母不为我们操心?让父母和亲人少为我们操点心吧!解散!”
“哎呀,什么东西烤着了!”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刘迈克用木棍掀开炉盖,将烤着了的毡袜塞进炉膛……
挨饿……
兵团战士挨饿了。
一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二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三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四评——小镰刀就是能战胜机械化。
第二年麦收时节,正值报纸发表社论:《 发扬延安精神》 ,团麦收指挥部提出响亮口号-——靠小镰刀夺丰收!
“靠小镰刀,可以兼收并得,既获粮食丰收,同时也获思想丰收。南泥湾时期有机械化吗?没有。解放区军民靠什么丰衣足食?靠镰刀!南泥湾精神今天过时了么?没过时!我们就是要发扬光大南泥湾精神,通过劳动,体力劳动,而非机械化,改造我们的世界观!小镰刀和机械化相比,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要付出更多汗水的!流汗是大好事,种种非无产阶级思想,都会和汗水一起从我们体内排出。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自讨苦吃!但这种自讨苦吃的精神,是光荣的精神,革命的精神,应该千秋万代永远继承的精神!自讨苦吃的精神万岁!……”
在麦收誓师大会上,马团长的动员报告气吞山河。广播线将他充满革命激情革命信心的高昂而雄浑的声音,传送到各个连队。据说,又是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几名党委委员,坚决反对。因此才产生了“四评”。又据说,文章是团长的秘书起草,团长亲自动笔修改过才定稿的。每天天刚亮,《东方红》乐曲结束之后,团部女广播员甜美的声音便开始广播:“全团指战员注意,全团指战员注意,下面广播重要文章,一评……”
从“一评”至“四评”,每天一评。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反对派,就这样被彻底评倒了。小米加步枪,不是战胜了飞机加大炮吗?小镰刀究竟能不能战胜机械化问题上存在的种种“糊涂思想”; 就这样被评得人人明白了。机械收割,伸手调拨拖拉机,成了很不体面的事。
《小镰刀万岁!》
团宣传队配合麦收下连演出,场场少不了这样一个赶排出来的节目。五男五女,十个宣传队员,手握镰刀,左翻右舞,伴以歌唱:
小镰刀,就是好,就是好,
思想革命化,谁也离不了,
发扬好传统,
它是一个宝,一、个、宝……
麦收战役,在《小镰刀万岁!》的歌舞中揭开了序幕。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汗,为播种洒下的汗水,为丰收洒下的汗水,兵团战士的汗水,廉价的汗水,渗透进北大荒的土地里。
这片土地,曾是荒凉的土地。
这片土地,也是肥沃的土地。
这片土地,吸收劳动者的汗如海绵吸水。
这片土地,报答劳动者的汗慷慨无限。
那是怎样的丰收在望的壮丽画卷啊!麦海泛金,一望无边,波翻浪涌,接天铺地。清晨,红日从麦海中跃出。傍晚,夕阳在麦海中沉落。
那是多么喜人的麦子啊!饱满的完全成熟的麦粒,整齐地排列在茁壮的麦秆上。连麦芒,也向收割者们显示出诱惑力。
那是怎样的收割啊!一人一把镰,一人一条“收割带”,用丈量尺划分。宽——一米。长——一百米?一千米?一里?一公里?两公里?……五公里,十里,最大的地块。一个连队的百十号人,分散在这样的麦地里,一到中午,赤日炎炎,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但见麦海无边!谁也接应不了谁。手臂机械地挥动着镰刀,腰,弯得酸了,疼了,麻木了。然而,谁也不敢直起腰或者躺下歇一会儿。
都怕“打浪”——成为落在最后的一个。
一旦落在最后,那你就会面对丰收,产生绝望,甚至产生恐惧。你会觉得被麦海所吞。尽管你不停地割、割、割,尽管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在你眼前倒下、倒下、倒下,但麦海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你别指望有人接应你。谁也顾不了你。谁都在拚命地机械地割。即使有人只超你十米,你也休想赶上!劳动在每个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种体验——刑罚。劳动只剩下了单一的目的——摆脱这种劳动!你始终在割。你始终在追赶别人。你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你永远是最后一个。你哭也罢,你喊也罢,你怒也罢,你骂娘也罢,你在地上打滚也罢,随你怎么样!分给你的那条“收割带”,你是必须收割完的。它那么长,那么长!你望不到头!仿佛你在不停地割,它在不断地延长!于是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
小镰刀,它象孩子神牛皮筋一样,拽扯着人的意志。意志失去了弹性。
工程连也被拉到了麦收第一线。他们第一次参加麦收。他们握惯了锨、镐、钢钎和大锤的手,拿起小镰刀,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麦海,简直不知所措。他们割了半个月,连一块麦地的地头还没啃下来!这样的麦地划分给他们四块!
小瓦匠可悲地成为全连“打浪”的一个。第二十几天早晨,全连队都来到麦地边,一个个瘫软地坐在或者躺在麦捆子上,谁也不想第一个走入麦海。
不知哪连机务排的十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对他们说:“小镰刀不是能打败我们的机械化嘛!这会儿熊了吧?”
小瓦匠跳起来,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是我们提出来小镰刀打败机诫化的?”他是在发泄。
而他们,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们,何尝不更想找个时机发泄一下?他们也是和别人一样手握小镰刀战麦海的呀!他们认为他们更有理由发泄!
“这小子骂人!教训他!”他们围住小瓦匠,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抛向空中。小瓦匠落在几捆麦堆上,他们又将他抬起,又一次将他抛向空中。
小瓦匠爬起来,紧闭两眼,挥舞镰刀,朝他们乱砍乱劈!他们哄笑着逃走了。
小瓦匠继续发泄,从地上拖起一个个麦捆,东甩西扔。却没人制止他。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瞧着他。
曹铁强实在看不过眼,喝了一句:“你疯了!”
小瓦匠一屁股坐在麦捆上,呼呼喘粗气。
有几个姑娘哼唱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
我们想念着爸和妈,
迎着太阳出,
顶着月儿归,
劳累得象牛马,
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城市娃?
爸爸和妈妈呀,
后悔当初不听你们的阻留,
到如今只有沉重的修理地球,
命运象苦酒,没有欢乐只有愁,
何日是个头?
何日是个头……
这支歌,当年曾在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怎样地流行过啊!它是知识青年自己谱写的。后来被批判为“反动歌曲”,便没人敢唱了。
所有的姑娘们都肆无忌惮地跟着哼唱起来。
只有裴晓芸没跟着唱,但她的嘴唇也分明在动!
一个男知青扯着嗓子仰天怪叫:“啊!呀!呀!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男知青搂抱在一起,狂笑着,在地上打滚,扑滚散了一捆捆麦子。
小瓦匠突然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边砍边发狠地嘟浓:“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
曹铁强倏地跳起,一把夺下小瓦匠的镰刀。
鲜血从小瓦匠手上涌出!
“我受不了啦呀!……”小瓦匠嘶哑地喊出一句,号陶大哭,象孩子般跺着两脚。
“卫生员!卫生员……”曹铁强寻找着卫生员。
卫生员没来。他“自己解放自己”了。
曹铁强立刻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包扎小瓦匠的手。
他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唰地淌下来!
这时,姑娘们慌乱起来。郑亚茹呕吐一阵之后,昏倒了。
她这几天正是“例假”期……
全团耕地面积上的小麦,刚有百分之几收获到各个连队的麦场上,连绵的雨季开始了。实践证明了一条荒谬的“真理”,小镰刀打败了机械化,彻底打败了机械化。几台企图发挥作用的拖拉机,一开进麦地边,就陷入了。象被剁掉了四条腿的蛤蟆,寸步难移。手持镰刀的收割者们,在每一步都深陷到膝盖的麦地里,艰难地跋涉着,抢收着。麦地一片汪洋!割下的泡湿了的麦子,只好用毯子、褥单兜回连队,摊在各家各户和大宿舍的火炕上。
收割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小麦在麦秆上发芽!
金色的麦海违反季节地变成了绿色的麦海!
放弃小麦!抢收大豆!麦收指挥部不得不改变原定的麦收方案,采纳了政委孙国泰的措施。
就在当天夜里,下雪了。
第二天,全团几百垧大豆被盖在雪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工程连,从麦收第一线撤下来了。知识青年们,一个个都折腾垮了。从精神到肉体。休息了两天,他们又接受了修筑战备公路的任务。繁重的体力劳动继续考验着他们的意志。抵御零下三十几度严寒的体内热量,靠的是每天三个馒头勉强供应着。面粉,是发了芽的潮湿的麦子,在团部加工厂连壳磨的。蒸出的馒头,是黑绿色的。生时揉不成形,熟了拿不成个,而且象切糕一样枯手。掉在泥土中,是不太容易寻找到的。
慰问信从各个兄弟团寄到三团党委。需要援助吗?精白面粉会无偿地从各条公路上运到三团来的。
不。不需要援助。
“我们绝不吃亏心粮!我们不能够靠兄弟团养活!我们要勒紧皮带!”
三团党委,代表它的指战员们,用如此有志气而豪迈的词句回答兄弟团的慰问。
马团长带头勒紧了自己的皮带。他每天都节约一顿饭。他明显地消瘦了。但是,他那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并没有稍减。每天清晨,他都极准时地来到团部广播室,亲口对着广播器朗读同一条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接着,播放这首语录歌。怨言,每个人都发过的。骂娘的人也不少。但同甘共苦,这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效稳定剂,抵消掉了人们的抱怨情绪,阻碍了人们大脑的正常思考。
一天,兵团副司令员来到工程连施工工地视察。视察之后,将全连战士集合在一起,作了一次简短讲话。
副司令员说:“同志们,你们修筑的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我亲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