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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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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如何看法。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象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作……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纯朴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一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象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撩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压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从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
    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
    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 ” 
    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窜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粘乎乎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愤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
    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枪机。
    呯!枪声很脆。
    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
    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
    他瞄的是后脑勺。
    “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浓着,拄着步枪,象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欲念——贪婪。月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六

    暴风雪最初的淫威发作过了,天地间从混沌状态澄清下来,四野暂时恢复了寂静。严寒,则愈加肆虐地折磨着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被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人脑还能按照神经讯号进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个著名的童话——《 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真希望衣兜里装有一盒火柴,不,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意志受这种幻觉的诱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冻得硬梆梆的手,在不挽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也没有。她苦笑了。她以为自己苦笑了,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呈现在她脸上。
    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要进行思想。不论想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思想。要保持住意识的清醒。千万千万不要让意志也被严寒所“催眠”! 这是此刻她整个人的唯一生命火种了。她一遍遍地这样警告和命令着自己。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换岗呵!……
    她想转过身朝团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双脚象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样,无法转动。
    火,团部那里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团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连队去,回到大宿舍去……有一个人的声音,象是她自己的声音,又象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着,劝说着。
    不,不能够。我是哨兵。我站在边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岗。
    她冷酷无情地答复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
    “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岗,你会感到害怕么?” 
    “不,不怕。我很兴奋。”
    “等你下岗,我来接你,在白桦林旁……”
    “不……你不是要到团里去开会吗?” 
    “我从团部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呢?现在不能对我说?” 
    “好多话,现在……来不及了……”
    她回想着上岗之前曹铁强和她的对话。
    她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他要说的话早该对她说了。可他却非要等到今夜来接她的时候才说。为什么当时不对她说呢?好多话?不,不,她只要听一句话就够了。
    他要说的话,不是应该在两年前就对她说的么?不是应该在驼峰山上那顶帐篷里就对她说的么?
    她真恨他!
    哦,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呵!那烧得彤红的大火炉!棉帐篷里,只有他和她。整个驼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个世界……仿佛也只有他,和她。
    那条战备公路上,洒下了工程连队的多少劳动汗水啊!
    为他掌钎,那是她最愉快的劳动。他抡动着十八磅的大锤,一下接一下砸在钢钎上,声音那么有力,那么有节奏。在她听来,那简直是一种音乐。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从早到晚紧握钢钎,放下钢钎,都伸不直了。吃饭的时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劳动中的心情是多么欢畅啊!她真希望那条公路无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抡大锤,她天天为他掌钎。双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点水也不敢沾。洗脸的时候,只能叫别人替拧一把湿毛巾,胡乱地擦擦脸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块采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几吨?几十吨?上百吨?从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绝不会比女娲补天的石头少!虽然没有计算过。
    那一次她是多么……神经过敏啊!
    当他拄着锤柄,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汗时,她放下了钢钎,抬头望着他。一块巨石就悬在他头顶上,瞬间就要塌落下来。她尖叫一声,朝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扑倒了,搂抱住他,在刚刚铺好石头的路面上滚出十几米远。大家都被她这一迅猛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和他从地上爬起,巨石并没有塌落下来。这时她才看清,巨石是不会塌落下来的,它连着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升以上的炸药炸。险情不过是她的幻觉。人们哄然大笑。她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了一句:“神经过敏!” 
    “我……”在周围的哄然大笑中,她觉得自己象是一只耍了什么可笑把戏的猴子。她一扭身跑开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后,蹲下身,双手捂着脸,哭了。
    她觉得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最隐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给众人了。
    而这正是她最最不愿被人所知的呵!
    他竟也不能够理解她!
    大家的哄笑对她是多么不公平呵!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羞辱啊!
    虽然大家的笑声里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嘲弄的成分,不过是劳动休息时一种驱除疲累的无谓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后一天,大家都从山上撤回连队去了。只剩下了一顶帐篷,没吃完的粮食、蔬菜,没用光的炸药,工具。
    她没有和大家一块下山。她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守东西。她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个人打算。她要一个人留在山上,将帐篷烧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她预先就物色好了一个大口油桶,用雪刷干净,在里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从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连哪一个人也没有洗过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饭用水的“井”。洗脸水是按供给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热的夏季也不放宽供给。冬季,大家都是用雪来擦脸的。
    她,却已经整整七年都没有洗过一次澡了。知识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洗澡。谁也不会放过多在城市的浴塘里洗一次澡的机会。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实现的愿望,便是洗澡。离开城市的那一天,最愿意再获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内没有探过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将帐篷里的温度烧暖了,并将那只大铁桶费尽气力从外面挪进帐篷,认真仔细地刷干净,和大铁炉并靠在一起后,他却回到山上来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辆顺路的汽车到团里去汇报筑路工程。她以为他会住在团里一天,或者直接赶回连队去的。所以当他走进帐篷,出现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丧。
    “你……怎么又回到山上来了?” 
    “我以为大家不会都回连队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留下来?” 
    “我……看守东西。”
    “山上又不会有贼,真是多此一举。”
    “排长……排长说……需要留下一个人。”
    他在大铁炉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后摘下棉手套,一边烘烤,一边问:“于是她就指定你留下来?” 
    她从他的语调中分明听出对排长郑亚茹的某种积压已久的不满,赶紧解释:“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的铺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气问:“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给我?”
     “当然,当然可以……”她走到铺位前,掀起了褥子。
    “我自己来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边,抱起一抱麦秸草,似乎觉得抱的过多了,又放下一些,说:“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抱着草转过身,目光在整个帐篷里扫视一遍,走到帐篷口旁堆放劈柴的一个角落,将草铺在地上,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她问道:“我就睡这儿,不……妨碍你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从自己的铺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铺在离火炉不远的地方,然后说:“你该睡在这儿,帐篷口很冷。”
    “不,我就睡这儿。”他在自己铺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着柴堆,摆出一副舒适的样子。
    “随你的便。”她一转身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放下褥子,背朝着他坐在褥子上,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写什么。
    “你还写日记吗?” 
    听见他问,她抬起头来,侧转过身,发现他已将帐篷口那抱草抱到了火炉旁铺下,正坐在上面吸烟。
    “我从来不写日记,没事儿在纸上随便画……你别乱扔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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