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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服从地去卸马。
孙国泰又对三连的战士们说:“大家熄灭火把,都进会议室来吧!”
他们互相望着,犹豫着。
“政委,你们不是还在开会吗?”一个细小的声音问,听得出是个姑娘。
“会议室容得下我们二十几个,容得下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么?”又一个声音紧跟着说,语调中不无嘲讽。
“我们没有必要进会议室!”第三个声音很强硬,口吻中透露着威胁。
政委沉吟着。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团领导,他平定眼前这种严峻局面的个人能力,也许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渺小得多。
又有几路人,坐着马车,拖拉机牵引的木爬犁,卡车和28型轮胎式拖拉机拖曳的挂斗,顺着团部大道朝这里汇聚而来。人嚷声,马嘶声,各种发动机的轰响声,粉碎了夜的暂时的宁静,搅乱了整个团部。
曹铁强发现三连的战士中有一个自己认识,便走上前低声问:“我们工程连也有人来吗?”
“全团知识青年统一行动,你们工程连的人会不来?”对方朝团部大道尽头小桥那里指了指,随后低声问他:“结果如何?”
“什么结果?”
“你们开的会……”
“无可奉告。”他应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桥的方向走去。
是谁泄露了会议的内容呢?他边走边想,无论用多么充分的理由解释,这个人也要对今夜这场骚乱负责!可是他自己却成了最被怀疑的人!开会期间,他接了一次电话。因为是长途,他才违犯了会前宣布的纪律。电话是妹妹从哈尔滨打来的。先打到了连队,由连队转到团部电话总机,又由总机转到会议室隔壁的宣传股。是宣传股的小尤把他从会议室叫出去的。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住院,病情险恶,很想念他,要他无论如何赶快回家一次,动身晚了,也许老人就见不到他了……虽然是长途,他也听得出,妹妹是一边哭着一边和他通话的。他很后悔刚才在会上没有向大家做一番解释。在会上错过了解释的机会,便意味着永远错过了解释的机会。明天和后天,生产建设兵团将会在它的最后一页历史上记载些什么呢?……
小瓦匠是工程连第一个知道团部紧急会议内容的人。
他当时握着电话听筒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了家中无人照看的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倒是有什么办法没有啊!”
“消息……可靠么?”
“绝对可靠!”
绝对可靠!他多年来连做梦都实现过无数次的返城希望,完全破灭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弟弟向他讨办法,莫如向自己的脚后跟讨办法!
从连部回到大宿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如痴如呆。
“小瓦匠,你这又是怎么了?想老婆了吧?”
“老婆?他丈母娘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哈哈哈哈!……”
大家拿他逗乐开心。:
“你们还笑,我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顿时唰唰地落……
生活是一个大舞台,每人都是这舞台上的角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按照生活的规定情景经常重新排列组合。
小瓦匠如今和刘迈克结下了亲如手足的友情。
当年的团警卫排排长,现在是工程连的事务长了。生活本欲捉弄他一次,却启迪了他对生活的悟性。团长马崇汉因为在工程连耍弄军阀作风受到兵团总部的党纪处分之后,警卫排长刘迈克也成了被奚落讥消的对象,在团部抬不起头来。团党委会上,政委孙国泰直截了当地提出,刘迈克不适合担任警卫排排长职务。并且严肃批评马崇汉用人不当。马崇汉自己也觉得,刘迈克的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将他留在警卫排,或者安排在团部机关,说不定今后还会给自己招惹什么是非。于是找他谈了一次话,婉言暗示,希望他自己能主动提出到基层连队去“锻炼锻炼”。并且向他保证,“锻炼”一个时期之后,还会把他再调到团部来。刘迈克不是傻瓜,听了团长的话,明白自己受到团长信任和器重的日子结束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团长,您随便安置我好了!”第二天,就同时交了两份报告。一份提出辞职,一份要求下连队。收下两份报告,马崇汉内心很歉疚,他毕竟是挺赏识挺喜爱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的。他希望刘迈克参加全团排以上干部军事常识训练班之后再考虑具体到哪一个连队去,以此表示安抚。这样做,他觉得心头的歉疚轻松一些,面子上也亮得过去。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岂能悄无声息地就被从团部拨拉到随便哪一个连队去?那也太有损于自己的威望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威望乃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基础,全部领导艺术的内核。只能不断增强,绝不能稍有逊减。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受到处分这一段“非常时期”内。刘迈克清楚团长的良苦用心,也很能体谅团长的处境。他违心地参加了军事常识训练班。训练班结束那一天,马团长做完总结报告后,似乎临时想到地说:“有件与训练班无关的事,也在这里向诸位连长指导员们讲一下,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主动提出要求下连队去锻炼锻炼。你们哪个连队缺少骨干,当场声明一下。晚了,小刘可就是待嫁的大姑娘,有主了!' ’他以为自己的话定会造成一种“争夺骨干”的气氛。朝坐在身旁的政委孙国泰膘了一眼,心中暗想:你不是要把我提拔起来的人捋到连队去,借此机会在团机关塌我的台,不轻不重地整治我一下么?那么就让你亲眼看到,我提拔起来的人,是很受各连队欢迎的哩!不料他的话说完良久,那些连长和指导员们,竟没有一位应声而起的。刘迈克这个知识青年,鲁莽成性,莱鹜不驯,他们早有所闻。何况他又无形中成了团长所推荐的人物,要了而不重用,等于驳了团长的面子。委以重任,又肯定会给自己添麻烦。权衡利弊,还是“礼让”了的好。
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沉默“礼让”起来,团长马崇汉在台上如坐针毡,顿时尴尬了。
“李连长,小刘到你们连队去怎么样啊?”马崇汉点起九连连长,慢吞吞地问。
九连连长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团长,我们连……这个……这个……不是我们不欢迎,实在是这个……这个……”他并没有说出个什么来,就又坐了下去。
马崇汉皱起了眉头。
“许指导员,你们连呐?”马崇汉又点起了十四连指导员。
“我们连?团长,我们连的骨干力量还比较强,是不是优先考虑一下其他连队?”十四连指导员姿态很高似地回答,连站都没往起站一下。如果团长“推销”的不是刘迈克这个知识青年,而是一台拖拉机,哪怕是台破的,或者一匹马,哪怕是匹瘸的,他也准不会有这么高的姿态。
这两个连队干部平时最听马团长的话,此刻却“拒人千里”; 他坐在台上不能自持了。
“老马,这件事以后考虑吧!”政委孙国泰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分明在给他垫一块踏脚石,扶他下台阶。
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当众领这个情。如果是别人从尴尬局面中解脱了他,他会很感激的。但对政委孙国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产生了误解。认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当众“将”他的“军”。
“小刘,刘迈克,你站起来。你自己说,你想到哪个连队去吧?你说到哪个连队,你今天就是哪个连队的人了,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却把刘迈克也点了起来。
刘迈克本已处在一种如同当众受刑的地步,这时又不得不站起来。他感到自己象一件卖不出去的什么东西,在被团长“压价拍卖”。明明是“压价”也卖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强加于人!他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尊心,被当众煎烤着。他过去以为自己是知识青年中一个非凡人物的那种骄矜的自信,在这一刻彻底被从心理上切除了!
曹铁强忽然站起来说:“刘迈克,我们工程连欢迎你!
” 这句话从曹铁强口中说出,使马团长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连在台上点燃了烟斗的政委,也拿着烟斗忘记了吸,显出愕异的表情。马团长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刘迈克身上,一会又落在曹铁强身上,他感到这么一来自己反而难于做主了。
曹铁强站起来说出这句话,也顿时后悔了。第一,他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从职务上讲,他无权说这句话。连长指导员就坐在他身后,他说出这句话,既对他们很不尊重,又会使他们很被动。第二,刘迈克会怎样理解呢?所有的人会怎样理解呢?虽然,他绝非出于半点不良动机。作为一个知识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个知识青年当众受辱。他觉得那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是对所有知识青年的一种侮辱。他必须维护知识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袭读。他是经常用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个知识青年的品格高下的。
刘迈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团长,我到工程连,其他任何一个连队也不去!”
说完,他离开了会场……
聚餐的饭桌上,刘迈克和工程连的连排干部们坐在了一起。他是心里憋着股劲,偏要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铁强对面。但他并不看曹铁强一眼,象对面根本没有坐着曹铁强这个人。他的脸冷如冰霜,毫无表情。在聚餐气氛之下,这种毫无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种与周围气氛形成反差的异常特殊的表情。这一桌,因为他在座,使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这正是他坐到这一桌要达到的意图。给你们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报复地想。我刘迈克到哪儿也是刘迈克,今后领教你们!
当天下午,工程连的马车赶到公路口,有人在路边拦住了车——是刘迈克,身旁放着一只旧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将箱子和行李放到马车上,自己坐在马车最后边,不跟他今后的连长指导员说一句话,更没有理睬曹铁强,呆滞地望着团部渐渐离远……
马车进入连队,首先停在大宿舍门口。指导员对曹铁强说:“小曹,你负责在大宿舍给他安排个铺位。”
“不必劳驾。”刘迈克扛着箱子,提着行李,一脚瑞开宿舍门,猝然而入。
象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强盗,宿舍里的人看见他,立刻停止正做着的事,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们先是愕然,既而诧然,既而漠然,既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职发配”,落魄到此。他们看出来了。他们觉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这令他们满意极了。
刘迈克谁也不看,如入无人之境。他那双蛮性未泯的眼睛,从北炕炕头扫到炕尾,又缓慢地转向南炕,从南炕炕尾扫到炕头。身子,未动一动。
只有南炕,还空二尺宽的位置,在炕头。那是小瓦匠的铺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挤了个能铺下半条褥子的地方。
刘迈克先放下箱子,接着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个空铺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热得象炭火上的平底锅。炕席,蛛网似的,只剩几条席筋残连。
他犹豫着。
曹铁强走进来,他们默默对视。
“那地方好,预先给你空出来的!”谁冷冷地说这么一句。
刘迈克下了决心,将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绳。
曹铁强看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了。
刘迈克刚铺下褥子,曹铁强又走进来,扛着三块木板。
“把木板垫上。”他低声说。
是小瓦匠单书文在褥子底下垫过的三块杨木板。
刘迈克有点茫然地凝视着曹铁强……
工程连的男知青们,并不象他们的排长那样宽厚地对待“公敌”。晚上,一盆洗脚水从门顶扣下来,扣在刘迈克头上。
“昨晚是谁干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早操,曹铁强向全排战士追究。
大家列队在他面前,没人承认。
“鬼干的?! ”他目光咄咄地扫视着他们。
一个个都象聋哑人。
刘迈克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我,没必要挨冻吧?”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可以回宿舍。”曹铁强平静地回答。
望着刘迈克不慌不忙地朝大宿舍走去,曹铁强皱起了眉头。
“没有人承认,我就不解散你们!”把脸转向他们时,他又说。谁都从他的语气听出来,排长的犟劲儿发作了。
半个小时过去,有人开始搓手,跺脚,捂耳朵。
“立正!”排长高喊一声口令。
大家顿时肃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