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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窗,高层强劲的风猛烈地灌进来。这是我长久居住过的城市么?一条光带从东至西穿城而过,仿佛大地因为风吹日晒皴裂出的口子,泊泊地向外流着汁液。市中心流光溢彩,几根光柱射向天空,在云层里无声穿行,像是外星人正监视着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市。
嘉羽趴在音箱边,俯身向下看,那些高低错落公寓楼像灌木丛般低矮卑微,灰头土脸,一块块窗格映出的微光让他想起跳跃在坟冢上的鬼火。只不过换个角度看待生活,竟是如此不同,嘉羽想,又或者那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而这个窗口,便是生活给自己打开的通道,它呈现出一些事实,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
梅纹忙着将衣物分类妥当,放进柜子里。她的头发被束起来,可以看到双眼还肿着,默不作声,与平日大相径庭。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望熙与那个女人在东京五天四夜的爱情故事,他们去了哪里,说怎样亲昵的话语。一起对着菜谱的图片点餐,手牵手徜徉在人群中,即使寒冷也不松开。请别人照相,摆出各种亲密的姿势,用蹩脚的日语说谢谢。
嘉羽突然间很想念他故去的母亲,想念幼时的他每天中午站在厂区门口,等待母亲的身影出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有一次嘉羽在学校受了批评,回家将怨气都撒在母亲身上,现在想来,无非是小孩子的把戏,而母亲被气得落了泪。后来,母亲将他搂在怀里说,今后要动怒的时候,务必给自己三秒钟。这三秒钟虽然短暂,却是一个救赎的机会,你会想到面前这个即将承受你的爆发的人,曾经对你多么好,曾经令你多么开心和幸福,你便不会再继续做蠢事了。
很多词汇嘉羽当时并不十分明白,可是这个道理他一直铭记在心。他想对梅纹说,却一再地忍住,因为他还知道,对她来说,一切都需要时间,而现在不过刚刚开始。
39。
撑到凌晨三点,嘉羽实在饥饿难耐,便下楼到7…Eleven买了瓶水和两个饭团。结账时看到电影杂志,也一并买了回来。
电影杂志似乎只对过去和将来感兴趣,不惜花费巨大的篇幅回顾经典,搭配黑白照片,缅怀尘封在历史角落里的人物和故事。或者在新片上映之前轮番轰炸,刺激眼球,哄抬人们的期望。倒是对当下的影片评论寥寥,也许大家都认同时间作为最佳评判者的地位。
那些曾经在杂志上读到约好将来一起看的电影,后来大多都是嘉羽独自在美国看的。从开始的一知半解到最后的习以为常,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字幕,没人陪伴,习惯了在座椅扶手上放一大杯可乐。小城市的电影票总是便宜,不必像这里,专门起早去看半价的早场,可那并不有趣。那时他总会想到,九月大约也是如此孤单地坐在影院里,面对同样的情节,渴望有人坐在她的左手边。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0)
视线里,梅纹的形象变得清晰,她走过来坐下,惆怅地望着嘉羽。嘉羽努力将自己拖出回忆的漩涡,挤出些许笑容,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纹说,书上写过人每叹一口气,寿命就会缩短几十秒,你总是这么长吁短叹的多不好。再说,今天你怎么好意思抢了我叹气的权力。
嘉羽答道,管他呢,我早就习惯了,生活教给我们的东西,也许只有这些了。
是因为她么?梅纹突然问到。
嘉羽扭过头疑惑地望着她的脸。
你要找的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个女孩子吧。
嘉羽皱着眉点点头,说,她和望熙有同一天的生日,九月十二日,所以她的名字叫九月。很巧是吧?那天被你撞倒之后,我看见车牌,真希望下车的会是她。
你一定很爱她,不然不会放弃那么多回来。
但是我还是回来了。
掏出烟,他起身准备下楼。梅纹说外面太冷了,就在这抽吧,我不会介意。
烟草对人的杀伤力可远比叹气厉害。嘉羽晃着一支烟,半开玩笑地说。可是人们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因为和精神相比,身体受的伤害根本不值一提。
40。
左手的银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九月送他的礼物,虽然已佩戴多年,却始终不曾褪色,依旧如刚从她的口袋里拿出时的样子。
那天嘉羽问,都是男生送女生戒指,咱们这样颠倒了吧?
九月说,如果要送我戒指,就必须是真正的那一枚。真正的,你明白么。
生活是一条漫长漆黑看不到尽头的甬道,而这些对话就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长久以来为他照亮漆黑的前路,即使说给梅纹听的这一刻,嘉羽仍旧感到来自心底的快乐和希望。
他们坐在那里,嘉羽给她讲过去的事情。他和九月如何相识,怎样相爱,他们留下过足迹的地方,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听过的音乐会。梅纹只是安静地听着,或许没有,她的脑海里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
那一刻,嘉羽突然觉得,没有故事要讲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小提琴缓缓带出轻柔曼妙的旋律,那是Massenet的'Meditation',又将嘉羽带回多年前的某个春天。他塞着耳机骑着单车穿行在校园里,没有目的地,只是那么游荡着。他顺着平日极少走过的小路,缓慢地前行,他发现,竟是如此喜欢这座园子,呼吸这里的空气,看着人们脸上洋溢着的平静的欢愉。
他和梅纹再也没有交谈。她太累了。两天的经历足够令人沮丧和疲惫,宽慰是没有用的,她需要休息。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梅纹早已靠在嘉羽的肩上熟睡过去。他不愿惊扰到她,如果一个肩膀可以令她睡得安稳,没有噩梦,那么他愿意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或许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可嘉羽依然愿意这样做,就当作是为自己吧。
天光顺着忘记合严的百叶窗窄小的缝隙倾泻进来,深蓝、靛青、直至白炽的亮色。
41。
嘉羽决定,将房东家的小黄猫命名为傻笑,因为它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脚步,咧着嘴看自己的白爪子。为什么这里的毛色与众不同,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智力范围,但小家伙很豁达,傻傻一笑了之。
傻笑极其谨慎地拓展自己的地盘,起初总是卧在灌木后,警惕地张望四周。了无生气的院落带给它足够的安全感后,才一步三停地靠近那辆旧单车,用脑袋去蹭干瘪的后轮,凑近鼻子嗅嗅生锈的辐条。眼见这个钢铁怪物无动于衷,正要离开,被尾巴挂到的脚踏哗啦一声响,傻笑如遭雷击,毛发直竖,飞也似钻进灌木,伏在地面只露出两只像玻璃弹球的灰蓝色眼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1)
确认危险解除,傻笑挺起身子,翘着尾巴朝目标进发。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傻笑如同一个偏执狂,无法停止拨弄那只可怜的脚踏,侧着脑袋看它像风车一样旋转,发出金属摩擦的噪音,大概在它听来,这算是不错的旋律。一个乐章结束,傻笑换只爪子接着演奏,这回急风骤雨排山倒海而来,它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根本不去理会远处门槛上坐着的嘉羽和尚平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离开梅纹家之前,嘉羽将她抱上床,盖好棉被,并接了杯清水放在床头,不知现在她是否仍在昏睡。如果起床拉开百叶窗,她会看到一周以来最好的天气,风驻云歇,气温回升,阳光普照大地,颜色和形状都很古怪的建筑高低错落,贴着大地将触角伸向天边。
傻笑大约玩得饿了,终于抛弃脚踏,颠着小步跑回家去了。嘉羽和尚平无戏可看,就点起烟来天南海北地聊。尚平说这家房东是个孤苦的老太太,头发花白,面庞清瘦,耳朵不够灵光,走路也不大安稳。她丈夫早亡,独子前些年到南方工作,一去杳无音讯,留下老人孤独的生活。她极少出门,只是偶尔清早去市场买些新鲜菜蔬,更是从不与人聊起自己,若不是有一次尚平在上班路上见她提着菜,步履蹒跚,赶忙上前接过篮子,扶老人回家,也许连这些都没有机会知道。
嘉羽环顾眼前高高低低的围墙和红漆斑驳的大门,努力想象着当初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景象,在那些美好的岁月里,会有人料到她日后夫离子散晚景凄凉的结局么。
尚平吸了一口烟继续讲,据说这片马上就要搬迁了,要建成那种写字楼,他指着四周的灰色楼房。很多附近的拆迁户都已经等不及了,因为这笔搬迁费不是小数目,还能从此住进体面的公寓楼。但是老太太的生活无疑更加艰辛,她会因为不会用电梯而步行上下楼,她会找不到市场的方向,她会失去所有的房客,只剩傻笑陪伴左右了却余生。
也许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如此,那不是谁的错误,只是种无法逃脱的处境。
42。
嘉羽敲敲房东的门,一串轻轻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风蚀刀刻的皱纹布满老太太的脸,眼里落了霜白,泛不出一丝光泽。但老人家的精神还好,说话虽然没什么力道,语气里还是听得出开心。
嘉羽自我介绍一番,说如果今后遇到困难,无论大小,只要他跟尚平能帮得上忙,请老人家别客气,尽管吩咐。他一字一顿讲得很慢,然后递上他们的手机号。老太太挥挥手,说这里没电话,不过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如果有事,我就直接敲隔壁的门。
她请嘉羽进屋坐坐,嘉羽婉拒了,因为他看到傻笑正躲在老人的身后警觉地向这边观望。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回来。
奶奶,院子里的自行车是您家的么?
是从前我儿子上学时骑的,搁了很久。你想骑的话尽管拿去好了,就是太破旧了,可能要换些零件。老人家的直觉和爽快令嘉羽吃惊,本来他觉得这样的要求过分唐突,还在犹豫如何开口,倒是对方先解了围,连忙鞠躬致谢。
修车铺的师傅坐看右看,一屁股坐回小马扎,说后轮锈得太厉害必须用新的,前面的辐条也得换不少,加上车轴、车座、车锁等等,费用恐怕不比二手车便宜多少。嘉羽听到车还有救便宽了心,他谢过师傅的好意,执意请他尽力修好。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2)
坐在马扎上,点上烟,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嘉羽看着那辆气息奄奄的单车在师傅的手里渐渐恢复元气。它像极了从前的那辆单车,线条简单粗糙,勾勒出同样的气派和阳刚,还带着与世无争的不屑。为了应付庞大的大学校园,高中毕业时嘉羽去火车站办理托运,让那辆车一路相伴到达这座城市。起初别人听闻,无不耸耸肩表示不可思议,九月则说,原来你有这么强的恋物癖。
跨上单车回家,周围的景致似乎带上些与往日不同的潇洒。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嘉羽想起做出回国决定的那天,在美式中餐馆吃完晚饭,fortune cookie里的字条上写着:You will h*e good luck in your personal affairs。
这是第一次,他愿意相信,fortune cookie是能够给人带来幸运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字词,而是预言,我们可以回去,故事可以重演。嘉羽翻开钱夹,字条还安稳地躲在驾照后面。或许九月说得对,我真的有恋物癖。
43。
尚平说他有上班焦虑症,每到星期天太阳落山,他便惶惶不可终日,在屋里前后踱步。嘉羽正在望着停在门前的单车心神荡漾,突然说,不如我们去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在九月出现之前,是他和尚平心中的圣地。第一次划拳,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抱头痛哭,都是在这里。入夜后,酒馆灰色外墙的朱红大字〃Napoli〃淡去了光彩,把热闹留给门里喧哗的人们。据说,店老板是那支历史悠久的意大利足球队的铁杆,大约是受了马拉多纳的影响,天蓝色的球衣和老马的比赛照片挂满墙壁。但这里并不同于美国的体育酒吧,没有电视、台球桌或者漂亮的女招待,大家只是各自围着小圆桌,喝着小酒,烧烤的烟雾弥漫其间。
军训的夏天,他们时常在寝室熄灯后溜号,骑单车直奔这里。远远看到灯火辉煌,桌椅漫延到街边,心里就格外踏实,旺盛的荷尔蒙和枯燥无味的训练使他们急于逃脱,哪怕仅仅是一两个小时和几瓶酒也足够。
更晚的时候,邻桌的客人不断散去,门外树下靠着的单车越来越少,空间大了,心变得敞亮。酒劲上来,尚平喜欢讲自己的故事,评书一般断断续续。对他来说,有些话就像告解,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方可开口,那不勒斯便是他的圣母院。
也许是那个怀旧老板的惯例,夜半的酒馆总会放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劣质的音箱使陈升的嗓音愈发粗厉,高音处甚至有些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