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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朗音乐会(2)
他们的问题没完没了。第一天我都礼貌地一一作答了。这些人是出于好奇心提这些问题,甚或这是当地人的习惯?也许来问话的人都是些警察,总之最好与这些人相安无事,别得罪他们。可是提问题的人,也不总是这几个。第二天来的又是另外一拨人,他们的问题总是千篇一律。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这些人很像是在体育运动中跑接力赛的人,不厌其烦,不停地传递他们手中的接力棒。
但是,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人,总是一起来一起走,而且到这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两个人都表现得彬彬有礼。在这儿,大学生们正在放长假,因为苏丹是军人政府掌权,总统易卜拉欣·阿布德将军下令关闭了学校——因为他认为,学校是从事叛乱活动的窝点。
有一天,这两个年轻人,在警惕地观察了一下我周围的环境之后,凑到我跟前,劝我买他们手中的大麻,说他们急需钱,还说要带我进城,并带我去看沙漠。
面对这种情况,我该如何是好?
我从未吸过大麻之类的东西,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难道他们就不顾忌别人怎么看待他们?如果他们是警察的话,他们是否会以此为借口先把我抓起来,然后敲诈或者干脆把我驱逐出境?难道这将会是我此行要遭遇到的惊人的事吗?我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出什么事,所以我只好买下了他们的大麻,付给他们钱。
前一天晚上,他们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的英国制造的类似吉普车的多用途越野车,那辆车只有一个车灯,但车灯却好像防空探照灯一样亮。这灯光的光柱能穿透热带的黑暗,好似也能穿透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黑墙。这堵墙似乎马上就要坍塌,好给这辆车让开一条通道,在车开过去之后,这堵墙还会自动关闭。可是在这里所有道路上那些可怕的坑坑洞洞,给人的印象是,一旦车行走到那里,这些坑洞会让车陷入其中,再无法前行。
我们开车走了近一个小时,柏油路上坑坑洼洼,可现在,连这样的柏油路也没有了,我们走上了一条沙路,车从上边开过,卷起漫天沙尘,路两旁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仿佛表面浇铸有青铜的巨大岩石。
我们的车在一块巨大的岩石旁猛然拐了一下,又往前开了一会儿,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前面是悬崖峭壁,悬崖之下是月光映照的、泛着银光的尼罗河。这景色美得令人陶醉,此时的沙漠、河流、月光代表了整个世界。
在这里,我看见一位苏丹人,他从包里掏出带着白马商标的一个扁平瓶子,盖子已经被开封,然后他把瓶子递给人们,让每个人都喝上几口,之后又小心翼翼地从包中掏出两块厚厚的好像是肉饼似的东西,一块递给了我的朋友,另一块给了我。在微弱的火柴亮光的映照下,我忽然发现,在黑暗中,他用那两只仿佛镶嵌在幽暗脸庞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光背后好像暗藏着什么。
哦,也许他给我下了什么毒药?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控制,我怀疑自己是在冥冥中幻想。他给我的是毒药?还是我已经不能自控?总之我忽然觉得,我已经进入了另一种境界。我有一种失重感,浑身轻飘飘的。在我的眼前,一切都飘忽不定,而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是温柔的、松软的,犹如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海水中。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切都在轻轻地摇曳着,又都静止不动,这里没有猛烈旋转的动作,一切是如此安宁祥和,好像在被轻柔地抚摸,宛如在梦幻中。
阿姆斯特朗音乐会(3)
最不同寻常的就是那种失重感。这失重感不像我们所看到的,宇航员在机舱中那种笨拙的、不灵巧的难以平衡的动作,而是一种灵巧而轻柔,似乎还可控制在意识范围之内的失重感。
我自己也记不得,我是怎样腾空翱翔的。但是我非常清晰地记得一点,那就是,我好像遨游在无限的宇宙之中,飘游在看似明亮而又黯淡的天国中,在这个天国中,有很多很多色彩斑斓的圆圈,这些美妙的圆圈不停地填充着整个空间,好像孩子们玩儿的呼啦圈,在身边轻盈地随着我旋转。
在这种感觉之中,最令我兴奋的是,我浑身轻飘飘的,那种感觉飘忽不定,好像使人离开了地球的引力,完全摆脱了平时那种身体沉重的感觉,摆脱了一切来自身体的阻力,摆脱了地球引力的驾驭。因此,我想说的是,在某些非同寻常的时刻,你的身体不再是你的敌人或者对手,它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我又看见了我眼前这辆破旧的越野敞篷车。我用余光看见了我旁边还有一个被打碎了的汽车侧视镜。我眼前的景色呈现出一种刺眼的粉色。沙漠中的沙砾则是土灰色的。黎明之前,尼罗河水是淡淡的蓝色。我坐在破旧的敞篷车里,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打战。清晨沙漠中的寒冷与西伯利亚的寒冷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寒冷让人感觉刺骨透凉。
在我们返城的途中,太阳升起来了,天立即变得暖和起来。我头疼得厉害,那时我只想一件事,就是睡觉、睡觉、睡觉,只想睡觉。我浑身没劲儿,头昏沉沉的,一点也不想动,仿佛失去了生存能力,也失去了生命力。
过了两天,那两位苏丹人又来到了我住的饭店,问我感觉如何?哦,朋友啊,我又能有何感觉呢?对,我们想知道你感觉如何,因为,明天阿姆斯特朗要来这儿,他要在体育场开办个人音乐演唱会。
一听这个消息,我立刻来了精神。
这个体育场离城区很远,尽管不太大,但很平整,大约能容下五千多名观众。但是音乐会开始后,体育场里只坐了一半的观众。体育场中间架出了一个矮矮的舞台,灯光很暗。我们坐的地方离舞台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姆斯特朗和他的乐队。那晚的天气仍旧又闷又热,阿姆斯特朗上台的时候,浑身已被汗湿透。他上身穿了件西装,打了一个蝴蝶形领结。他双手高举,走上舞台,频频向大家致意,手里还拿着一个金色的小号。他走近那个廉价的、时不时发出刺耳声音的麦克风,轻轻地调整了一下,然后说,他十分高兴并且十分荣幸能来喀土穆举办个人演唱会,说着,他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充满自信、轻松、颇具感染力的笑容。通常他那具有感染力的微笑能激起全体育场观众的笑声。可是,在这个体育场里的观众却没有笑,他们好像十分冷漠,没有任何互动,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他的微笑吧。此时司鼓和低音号奏响了,阿姆斯特朗唱起了一首非常悦耳的歌——《南方沉睡的时光》,我很难说清楚,阿姆斯特朗的歌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在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放开歌喉,就会令每个人都确信,对,这就是他,Satchimo(他的别名)。
对,这就是他,Satchimo!接着他唱了一首《你好,动人的姑娘,我就是路易斯,我的好姑娘》,他还唱了《世界多美好》、《月亮河》、《当我亲吻你的嘴唇时,我浑身犹如触电一般,这是令我魂牵梦萦的嘴唇》。他唱得十分动情,可是观众们还是默默地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没有掌声。难道他们听不懂他的唱词吗?他所唱的歌词,对于穆斯林来说,是否过于直白、过于*呢?
阿姆斯特朗音乐会(4)
他每唱完一首歌,甚至在他唱歌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掏出一条雪白的大手绢,不停地擦着额头上淌下的汗水。为了来非洲举办个人演唱会,他专门去买了很多手绢。后来我发现,他带来的手绢至少有几十条。
音乐会后,人们迅速地散去了,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我为今晚观众的表现感到十分震惊。我听说,无论阿姆斯特朗在哪儿举办个人演唱会,人们都热情高涨,他的音乐令人发狂,令人如痴如醉!可在喀土穆体育场举办的这场个人演唱会,根本就没出现这种场面,尽管他充满激情地演唱了一首又一首来自南美洲、来自阿拉巴马和路易斯安那的非洲奴隶的歌,因为他自己就是路易斯安那州人。但是,美国的非洲裔人和这里的非洲人,他们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中,所以在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缺乏相互的理解,很难创建一个共同体。听完演唱会,那两个苏丹人把我送回饭店,我们坐在饭店外面的大阳台上喝着柠檬水。不一会儿,有一辆汽车把阿姆斯特朗也送回饭店。他走到我们附近的一个桌子旁,瘫坐在椅子上。他是一个身材矮胖、粗壮、肩膀很宽但是溜肩的男子。这时,饭店的服务员给他端来了一杯橙汁,他一口气喝完,然后接连又要了几杯,大口大口地喝着,他十分疲惫地坐在那儿,低垂着头,沉默不语。那时他已经六十岁了。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患了严重的心脏病。阿姆斯特朗在演唱会上和演唱会后简直判若两人。在演唱会上的他,欢快陶醉、情绪高昂、激情澎湃。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洪亮,像他的小号一样响彻整个体育场。而演唱会后的他,满脸皱纹、面容呆滞、身体疲惫、虚弱无力、脸色黯淡。
如果有人想要离开喀土穆这块安全的屏蔽向沙漠进军,那一定要牢记,等待他的是危险的圈套。在沙漠中,风沙时常变化着地貌的景色,变换着风向标,旅行者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反复无常的气候变化中会迷失方向。沙漠就像一个谜,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在沙漠中,人永远都不能独行,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带足够的饮用水跨越沙漠,在沙漠中从每一个水井到另一个水井的距离十分遥远。
希罗多德在埃及旅行之后发现,这个国度的周围都是沙漠地带。尼罗河流域就是撒哈拉大沙漠。荒野的沙漠就像是一片被太阳灼热的火海,而火海犹如是一头脱缰的猛兽,可以吞噬一切。
“在埃及,人们认为,火就是*猛兽,他可以吞噬它想吞噬的一切。”
举一个例子来说,在波斯国王刚比西斯占领了埃及之后,就全面大肆*埃及人,然后向南进发,欲占领埃塞俄比亚。他曾派一部分军队去攻打住在沙漠绿洲中的阿蒙人。据说他的军队曾到过底比斯,从那儿,又用了七天的行程,穿过广袤的大沙漠,到达了这个叫欧阿西斯的阿蒙人居住的沙漠绿洲。但是后来就无人知晓他们的踪影。
“其实,除去阿蒙人和那些听过穿越沙漠的人讲述有关故事的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关于刚比西斯军队的任何事情了;因为他的军队既没有到达阿蒙人那里,也没有返回埃及。但是阿蒙人自己却说:当波斯人从欧阿西斯穿过沙漠地带向他们进攻,走到欧阿西斯和他们的国土中间大约一半的地方时,正当阿蒙人用早餐之时,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风力极强,速度极快,随风卷来的沙子瞬间把他们埋了起来。于是他们就这样失踪了。”
两位捷克人终于来了,一个叫杜沙,一个叫雅尔达,之后我们一起结伴出发去了刚果。我们在刚果境内的第一站,就是到了一个叫阿巴的小村庄。这个小村庄被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墙环绕着。绿墙的那边是荒无人烟的热带丛林,这个热带丛林就好像是在平原上凸起的一道陡峭的山崖。
在阿巴这个地方有一个加油站和几个小商店。这些商店都是用腐烂的木板建的骑楼,在骑楼下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懒散的乡下人。我们的车在那儿停下时,他们也都刚刚起床。我们向他们打听了刚果国内的情况,顺便问他们,在哪儿我们可以兑换到当地的货币。
这些都是希腊人后裔,是在希罗多德生活的那个年代里、在世界上建立了数百个殖民地的希腊人。他们还都保持着典型的希腊人的特色和传统习惯。
希罗多德的书一直伴随着我。在我们临离开他们时,我从包中掏出这本书给他们看。其中一个人看见书封面上希罗多德的名字时,立即露出了笑容。我无从得知,他的这种笑,是在看到了希罗多德名字时,发自内心的自豪的笑,还是因为不知他是谁而露出的一种尴尬的笑。
时间的消逝(1)
我离开亚的斯亚贝巴,到了达累斯萨拉姆。这座美丽的城市坐落在一个港湾之处,这地方像是被完美雕刻成型的半圆,看上去像是从数百个希腊温和平静的港湾中特意挑选出一个搬到了这里,搬到了非洲东海岸这块地方。这里的海水总是那么风平浪静,海浪总是缓缓地、静静地、平和地、有节奏地拍打着,悄无声息地潜入海边温暖的沙滩中。
这座城市,尽管人口不足二十万人,但让人好像觉得,似乎世界上一半的混血人都居住在这里。仅仅这个城市的名字——达累斯萨拉姆就能说明一切。“达累斯萨拉姆”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