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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阅历,不该由她们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否则,她们就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走上看似美好,实则可怕的歧途,贻误终身。爱米莉的感情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次日早晨,老舅公没等爱米莉起床,就跑到舍佛勒兹去,走进一座华丽的别墅庭院,一认出被他恣意侮辱过的青年人,便趋步上前,表现出旧朝廷蔼然长者的那种礼貌热情。
“喔!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岁高龄,还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孙争斗,谁想得到呢?我是海军少将,先生,这不就等于告诉您,我决斗像抽烟一样随便吗?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两个青年人不打不相识,总得见了血才成为知交。唉!真胡涂,我是个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结果撞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龙格维尔家族的人,就是冲撞我一百次,我也不愿意给他家庭造成丝毫痛苦。”
年轻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态度,但是,见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出于至诚,善意难却,也就让他握了手。
“请您上马吧,”伯爵说,“不必客气。您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跟我走一趟,我邀请您今天到普拉纳别墅去吃饭。我外甥德·封丹纳伯爵,是个值得交结的人物。唔!真的,有五个巴黎美人儿,我还要介绍给您呢,好赎赎我对您无礼的过错。嘿!嘿!您的眉头舒展了。我喜欢年轻人,但愿他们个个幸福。看到他们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轻时的快活岁月,那时候的艳遇,同决斗一样多。当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们事事都要精心盘算,对什么都顾虑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过15、16世纪似的。”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难道不对吗?16世纪给欧洲仅仅带来宗教自由,而19世纪将给它带来政治自……”
“嗳!不要谈政治。我是保工党的‘死硬派’,不过,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参加革命党,只要给王上留下自由,能驱散他们的集会就行。”
二人走进树林。老伯爵见前边不远有一棵细细的小桦树,便勒住马,掏出手枪,在十五步开外击中树腰。
“亲爱的,瞧见了吧,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看着龙格维尔先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怕呀。”龙格维尔先生回了一句,同时麻利地压上颗子弹,对准伯爵打出的枪眼,一枪射去,正打在旁边。
“这才叫上流社会青年呢。”老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这样一来,伯爵就把这个年轻人看成自己的外孙女婿了。一路骑马闲逛中,他抓住各种机会,询问年轻人的各方面情况。根据他的独特的准则,一个人只有具备这些知识,才算是地道的贵族。
“您欠债吗?”老伯爵提了一连串问题之后,又问道。
“不欠,先生。”
“怎么,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账?”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全部信用,丧失整个声誉了。”
“那么,起码来说,您的情妇就不止一个吧?嘿!嘿!老弟,您的脸红啦?……风气可真大变了。现在的青年,都让平等观念、康德主义和自由思想给坑害了。您不认识吉玛尔①,不认识杜黛②,没有债主,连徽章学也不懂,这么说,年轻的朋友,您还不够‘高雅’啊!要知道,青春不风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说,我到了七十三岁,还有八万里佛尔年金,那正因为我三十来岁时把老本吃光了……哦!当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明正大。尽管您有这些缺陷,我还是要在普拉纳别墅宣布您来做客。别忘了,您可答应了我,我恭候您光临。”
①吉玛尔(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
“这个小老头儿,真古怪!”年轻的龙格维尔心想,“精力充沛,性格开朗。不过,别看他面目和善,我也不能信赖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普拉纳别墅的人都分散活动,有的在客厅,有的在弹子房。这时,一名仆人进来通禀:“德·龙格维尔先生到。”听说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得意的客人登门,大家全跑过来,有的连弹子也顾不上打了,都想瞧瞧德·封丹纳小姐有什么反应,也想品评一下这位“人中之凤”到底怎样,何以能压倒众多对手,独受推重。龙格维尔先生衣着人时得体,举止潇洒自然,态度彬彬有礼,语调温和动人,赢得主人全家的一致好感。他目睹税务局长别墅中的豪华排场,没有丝毫少见多怪的表情;虽然只讲些交际场上的应酬话,可是大家都不难看出,他受到良好教育,学识渊博扎实。海军少将谈起造船,引起小小的争论;龙格维尔先生说出的话非常内行,一位夫人听了不禁说,他大概是理工学院毕业的。
“夫人,”龙格维尔先生答道,“我认为,能进理工学院,应当引以自豪。”
尽管大家都盛情挽留他共进晚餐,他还是谢绝了,态度既有礼貌,又很坚决,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夫人们的口,说是他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他这个希波克拉脱①的照看。
①希波克拉脱(公元前460—380),希腊著名医学家。此处泛指医生。
“不用说,先生是医生啦?”爱米莉的一个嫂子嘲讽地说。
“先生不是毕业于理工学院嘛!”爱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听说舞会上那位少女是龙格维尔先生的妹妹,爱米莉心中乐不可支,立刻满面春风。
“可是,亲爱的,从理工学院毕业,也可以当医生啊,对不对呀,龙格维尔先生?”
“很可能,夫人。”年轻人答道。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爱米莉身上。此刻,她既不安,又好奇,凝视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青年,直到他笑容可掬地开口否认,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提起当医生,我没有这份荣幸,我甚至没进桥梁公路工程局供职,好保持我的独立。”
“您做得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不过,您怎么能认为,从医还光荣呢?”这位布列塔尼地区的贵族补充说:“嘿!我的年轻朋友,像您这种人……”
“伯爵先生,一切有益的行业,我都无比尊重。”
“唔!咱们的看法一致;我想,您尊重那些行业,就像一个青年尊敬一个老寡妇吧。”
龙格维尔先生拜访的时间长短适中,一看出自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并且引起了每个人对他的好奇心,便起身告辞。
“这家伙够滑头的。”德·甘尔迦罗埃伯爵送走龙格维尔先生,回到客厅时说。
事先,除开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只有爱米莉小姐知道这次拜访;因此,她着意打扮一番,想吸引龙格维尔注目,然而事与愿违,自己想得挺美,人家偏不理会,没有特别注意她,她不免有点怅恫。一家人见她始终缄口,都有些诧异。爱米莉平时可不这样,一有新客来,总要卖俏,炫耀口才,而且频送秋波,大作媚态。这次,或许她喜爱年轻人的声音悦耳,风采飘逸,或许心中真的萌生了爱情,才发生这种转变,举止确实摒弃了矫饰,变得纯朴而自然,无疑也显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来,家里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来,她此时的举止,有一种高雅的娇媚。她们揣测爱米莉认为年轻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渐显露自己的风韵,等人家对自己有了好感,再一举将人迷住。这位任性的姑娘对陌生的来客究竟怎么看,全家人都渴望了解,于是晚餐时,每个人都乐于给龙格维尔先生安上一条新优点,并说是自己的发现,惟独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舅公见此情景,轻轻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唤醒。她用挪揄的口吻说:这种举世无双的完人,内中一定隐匿着重大缺陷;对这样一个机灵人,不能看一眼就下断语。
“一个人要是能讨所有人喜欢,就得不到任何人欢心。”爱米莉又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
爱米莉同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极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瞒过周围这些阿尔居斯①。然而过了半月,这个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庭的成员已经无人不晓了。等龙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看出多半是为她而来,心中不胜欢欣,然而细细一想,又有点惊奇。不过,她本来惯于当中心人物,这次不得不承认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脱离开自身,自尊心未免受不了,还要试图抗争,可是又无法将这青年的迷人形象从心中逐出。不久,她又产生新的担心:龙格维尔先生的两点长处,慎言与谦逊,简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爱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爱米莉在谈话中巧设机关,想套出这位年轻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于保密的外交官,应付裕如,滴水不漏。爱米莉谈起绘画,龙格维尔先生也谈得头头是道。爱米莉来段音乐,年轻人又能证明他钢琴弹得不错,而且毫无自命不凡的神气。一天晚上,他同爱米莉配合,唱了西玛洛沙②的一首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赞叹不已。可是,谁若是问他是不是艺术家,他又以雅谑回答,就连擅于揣摩别人情感的贵妇,也都猜不透他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老舅公也鼓起勇气,向这条船抛出抓钩,龙格维尔却敏捷地避开,好维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纳别墅并不算太难,因为在那里,好奇心不能越出礼节的限度。爱米莉对龙格维尔的保留态度深为苦恼,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从他妹妹口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干这种勾当是老手,跟指挥战舰一样熟练;爱米莉在舅公的帮衬下,竭力将一直缄默的人,克拉拉·龙格维尔小姐拉出场。不久,普拉纳别墅的人纷纷表示,渴望见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给她找些消遣的活动。主人提议组织一次不拘礼仪的舞会,客人接受了邀请。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几位夫人就不信启不开她的口。
①阿尔居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有一百只眼睛,五十只睁,五十只闭,日夜轮番监视。这里指爱米莉的哥哥嫂嫂与姐姐。
②西玛洛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德·封丹纳小姐心存疑虑,真相难明,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尽管如此,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射进她的灵魂,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同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或许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确实不像从前那样嘴巴尖刻,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一家人又惊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隐秘的爱慕者来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二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炽热的话,可她却知道对方爱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浓厚的兴致,向这位陌生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她发现对方也在细心观察自己,就尽力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她要想取悦对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初恋的幸福虽然幼稚,却十分迷人而强烈。家里人知道爱米莉性情高傲,轻易不肯吐露心迹,就都不打扰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单独散步,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而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而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丰富的情感。二人时常观赏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撷野菊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①或罗西尼②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歌,以表达心中的秘密。
①贝尔格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时,总要在龙格维尔兄妹姓氏前,加上贵族的标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风头,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态度诚恳,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女子间的这种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有。爱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个姑娘,同爱米莉起码棋逢对手,比她哥哥更心细,更有心眼儿,善于扣住物质利益之外的话题,又不给人一点谨小慎微的印象。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甚至引起爱米莉的艳羡,竟给她起了个绰号:“鱼美人”。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自己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别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坏心,说出话来却很有心计。有一阵,爱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