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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的《遗令》,算是最后的一个交代。然而,这个天才的杰出的政治家,却出人意外地不谈政治。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也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军中执法,总的来说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错误,不值得效法。余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琐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艺妓们平时都很勤劳辛苦,我死了以后让她们住铜雀台,不要亏待她们。余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来祭祀,免得浪费。各房的女人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学着编丝带草鞋卖,等等,等等,颇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这就很让后世的一些人看不起。陆机是晋人,说得还算委婉,也说得文绉绉的:“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吊魏武帝文》)。苏东坡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不管什么人,只有“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才称得上是英雄。像曹操这样,临死之前,哭哭啼啼,“留连妾妇,分香卖屦”,算什么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说:“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孔北海赞》)意思也很明显:别看曹操平时人模狗样的,装得一副英雄豪杰气派,地地道道的一个奸雄,事到临头,还是露了马脚。
苏东坡是我最喜欢的一位文学家,但对他老先生这番高论,却实在不敢苟同。曹操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场上去砍头,你要他如何“临难不惧”?曹操并没有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地不肯去死,又怎么不英雄?老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曹操虽非就义,但死得还算从容。能絮絮叨叨地安排这些后事,就是从容的表现。不错,与许多英雄人物临死前的慷慨陈词、豪言壮语相比,曹操这份《遗令》一点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台面,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我以为这正是真实的曹操。他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也不想做)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于把“凡夫俗子”的一面公开暴露出来,并不遮遮掩掩,装腔作势,正是曹操的过人之处和英雄本色:我就是个俗人,你们又能怎么着?我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又能怎么样?因此我以为,曹操这份《遗令》,实在比那些充满了政治口号、写满了官腔套话的“遗嘱”,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苏东坡,多少露出了点庸人的尾巴。
当然苏东坡说得也对:“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只不过我们和苏先生对那“真性”的理解不同,评价也不同。在我看来,那就是“人性”。曹操不是杀人机器或政治符号。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如果说,平时为了###的需要,他不得不把内心世界遮蔽起来(即所谓“平生奸伪”),那么,临死之前,就没什么顾忌了(即所谓“死见真性”)。“鸟之将死也,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也,其言也善。”曹操临终前的“善言”,流露出的是他对生活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感情。
曹操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享受天伦的时间不多,因此对家人的感情特别珍惜。他在临终前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一生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不觉得对不起谁,惟独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如果子修向我要妈妈,我该怎么回答。子修就是曹昂,是曹操的长子。曹昂的生母刘夫人早逝,便由没有生育的正室丁夫人抚育,丁夫人也视为己出。后来曹昂阵亡,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又常常哭着骂着数落曹操:把我儿子杀了,你也不管。曹操一烦,便把她打发回了娘家,因此去世前有这样的说法。
五 无情未必真豪杰(3)
其实曹操还是作过努力的。他亲自到丁夫人娘家去接她,丁夫人却坐在织布机前织她的布,动都不动,理都不理。曹操便抚着她的背,很温柔地说:我们一起坐车回家去,好不好呀?丁夫人不理他。曹操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问:跟我回去,行不行呀?丁夫人还是不理他。曹操没有办法,只好和她分手。以曹操脾气之暴躁,为人之凶狠,做到这一步已很不简单。何况曹操还让丁夫人改嫁,不让她守活寡,只是丁夫人不肯,她父母也不敢。当然不敢的。就是敢嫁,也没人敢娶。
曹操临终前放心不下的,还有小儿子曹干。曹干三岁时,生母陈姬就去世了,这时也才五岁。于是曹操又专门给曹丕下了一道遗令:“此儿三岁亡母,五岁失父,以累汝也。”因为有这道遗令,也因为曹干的生母在立嗣问题上帮过曹丕,所以后来曹丕对曹干,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样子。曹丕临终前,又把他托付给明帝曹睿。曹睿对他也相当不错,恩宠有加,一直封到赵王。陆机对此也有一番议论:“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一个把天下都背在身上的人,临死前却不得不把爱子托给别人(虽然这“别人”也是自己的儿子),说起来是有点令人伤感,但这又确是一个人的真情。
看来,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伟人也不例外。
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曹操怜子,项羽别姬,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是真豪杰,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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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可爱的奸雄(1)
曹操不但有情,而且可爱。
曹操最可爱之处,在于他爱讲真话。本来,搞###,在官场上混,是难免要讲些假话的,至少要讲官场套话,何况曹操是“奸雄”!但只要有可能,他就讲真话,或讲得像真话,不做官样文章。他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原本是一篇极其重要的政治文告,称得上“政治纲领”四个字的,却写得实实在在,明明白白,通篇大白话,一点官腔都没有。他先是坦率地承认自己原本胸无大志,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起先只想当个好郡守,后来也只想当个好将军,连兵都不敢多带。只因为时势推演,才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实在是“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不过现在倒是可以说句大话了:设使国家无有我曹某,真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当然这样一来,说我闲话的人就多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只想当齐桓公、晋文公,奉天子而霸诸侯。这话我不光是对诸位说,也对老婆孩子说。我还说百年之后,让姬妾们全都改嫁,把我的这些心思传遍四方。同样,我也要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让我现在放弃兵权,回家养老,那也是办不到的。为什么呢?就是怕一旦失去兵权,便会被人所害,国家也不得安宁。我最多只能把皇上的赏赐让一些出去,权力是不让的。总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这就是我的态度!
这话说得实在是再直白不过,直白得你没有话说。你说他吹牛吧,他没吹,他少年时确实没有什么地位和声望;你说他骗人吧,他没有骗,他说他确实想当官,而且还想当齐桓公、晋文公,野心已经够大的了;你说他假谦虚吧,他口气大得很,说没有老子天下立马大乱;你说他不老实吧,他很老实,说手上的权力一时一刻都不放,一分一寸都不让。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没有了。
曹操实在是聪明:在一个人人都说假话的时代,最好的武器就是实话。这不但因为实话本身具有雄辩的力量,还因为你一讲实话,讲假话的人就没辙了,他们的戏就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怎么样呢?只好下台。所以,对付那些一贯讲官话、套话、假话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通通地讲实话。就像那个孩子大喊一声“皇帝没穿衣服”一样。这时,那些一贯说假话的人,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也没穿衣服,其狼狈不堪可想而知,其没有招架之功也可想而知。
曹操这样说,并不完全出于斗争策略,还因为他天性爱讲真话、实话。因此他讲得自然,讲得流畅,讲得大气磅礴。即便这些实话后面也有虚套,真话后面也有假心,甚至有不可告人的东西,也隐藏得自然,不露马脚。曹操确实很实在。他吃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不讲究,只要饱肚子,有营养,衣服穿着舒适,被子盖着暖和就行了。他惟一的“奢侈品”大约也就是歌舞艺人和小老婆。但曹操即便好色,也好得实在,并不以什么“子嗣艰难”为借口。他招聘人才也很实在,说不管什么人,在朝也好,在野也好,雅也好,俗也好,只要有治国用兵的本事就行,哪怕有不好的名声,可笑的行为,甚至“不仁不孝”,都不要紧,反正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正是这种实在,为奸诈的曹操平添了许多可爱。他西征马超、韩遂时,同韩遂在战场上约见。韩遂的士兵听说曹操亲自出场,都争先恐后伸长了脖子要看他。曹操便大声说:你们是想看曹操吧?告诉你们,和你们一样,也是个人,并没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只不过多了点智慧!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可爱,还很洒脱。
日常生活中的曹操,确实是一个很洒脱很随和的人。他常常穿薄绸做的衣裳,腰里挂一个皮制的腰包,用来装手巾之类的零碎东西,有时还戴着丝绸制的便帽去会见宾客。与人交谈时,也没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到高兴处,笑弯了腰,一头埋进桌上杯盘之中,弄得帽子上都是汤汤水水。他喜欢开玩笑,常常正经事也用玩笑话说。建安十七年机构改革时,有人要求裁并东曹,其意在排挤秉公办事、不徇私情的东曹椽毛玠。曹操的回答却很幽默:日出于东,月盛于东,东西东西,也是先说东而后说西,为什么要裁并东曹呢?又比如阎行投靠韩遂,父亲却在曹操手里做人质。曹操便给阎行写信说:令尊大人现在平安无事。不过,牢狱之中,也不是养老的地方,再说国家也不能老是替别人赡养父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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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可爱的奸雄(2)
曹操喜欢开玩笑,也喜欢会开玩笑的朋友。太尉桥玄是最早赏识曹操的人,和曹操算是“忘年交”。曹操在祭祀桥玄的文章里就讲了一句笑话,说当年桥老曾和他“从容约誓”:我死以后,路过我的坟墓,如果不拿一斗酒一只鸡来祭一祭,车过三步,你肚子疼起来可别怪我。这就比那些官样文章的悼词可爱得多,情感也真实得多。曹操还有一个老乡叫丁裴,爱贪小便宜,居然利用职权用自家的瘦牛换公家的一头肥牛,结果被罢了官。曹操见到他,故意问:文侯呀,你的官印到哪里去了?丁裴也嬉皮笑脸地说:拿去换大饼吃了。曹操哈哈大笑,回过头来对随从说:毛玠多次要我重罚丁裴。我说丁裴就像会抓老鼠又偷东西吃的猫,留着还是有用的。
曹操的这种性格,对他的事业很有帮助。搞政治的人,太一本正经其实不好。不是让人觉得城府太深,不可信;便是让人觉得不通人情,不可近。最好是办事严肃认真,平时洒脱随和,原则问题寸步不让,鸡毛蒜皮马马虎虎,既有领袖的威望威严,又有人情味、幽默感。这样的人,最能得人衷心的爱戴和拥护。曹操便正是这样的人。
的确,曹操虽然洒脱随和,却并不轻浮。他其实是个很深沉的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曹操狡诈,但不少人又认为他轻浮(即所谓“佻易无威重”),这就是品人之误了。狡诈和轻浮是不能兼容的。轻浮的人必不狡诈,而狡诈的人也一定深沉。因为深沉才有城府,有城府才有权谋。轻浮的人,一眼就能被人看穿,还想搞阴谋诡计?笑话。
事实上曹操并不轻浮,也不喜欢轻浮的人。在曹操眼里,孔融、祢衡之流便正是轻浮的人。正因为视其为轻浮的人,所以,曹操只是把祢衡驱逐出境,对孔融也迟迟没有下手。直到孔融上书,提出“千里之内不封侯”的主张,几乎要把曹操赶到天荒地远去时(曹操当时封武平侯,封邑离许都仅三百里),曹操这才忍无可忍。即便这样,曹操还是先给了他一个警告。曹操曾以调解孔融和郗虑的矛盾为名,给孔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虽然进不能施行教化移风易俗,退不能建立仁德团结同僚,但是我抚养战士,杀身为国,打击那些轻浮虚华又爱结党营私的小人(浮华交会之徒),办法还是很多的。可见曹操十分憎恶轻浮,他自己当然也不轻浮。
不错,曹操小时候是不那么“正经”。他喜欢飞鹰走狗,甚至胡作非为,或者搞点恶作剧,但也喜欢读书,这正是他不同于刘邦、项羽等人的地方。在后来复杂尖锐的###中,他更是磨砺得深于城府,沉于静思。史书上讲,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这是轻俘的人吗?他穿便衣,说笑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