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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周作人“属管轮班”38。
周作人传 第一章 一八八五(7)
上课第一天,进的就是“洋学馆”,而此前周作人素未接触英语。幸得事先补习一番。九月二十八日日记云:“升叔教英文字母。”次日复云:“升叔教字母竣。”十一月十一日,参加汉文分班考试,题为“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发榜,共分三班,他列头班第二十名。一九〇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挂牌准补副额,成为正式学生。同学曾“戏作花榜”,关于周作人的印象是“内蕴不露,接物谦和”,而他自己并不是认:“予哑然笑其皮相也。”39
以后他回顾学堂生活说:“从一九〇一年到〇六年,在南京住过五年多的日子,名称是当水师学生,本家说坏话的长辈说这是兵,可见那时好人家子弟是不会来的,可是那生活却也着实不错,不但是公费供给,便是宿舍也住得很舒服的。大概二百四十平方尺的一间房里住两个人,各有一个板床,桌子,书架,箱架,面盆架,凳子一两个,油灯一盏,大概可以点到半夜,也可改点洋灯,只须贴两角钱给听差就行。宿舍两排,中间一个大院子,前窗和门开在这面,后窗外是一大片空地,体操场和桅竿都在那里,这所说的是管轮班的情形,驾驶班宿舍还隔一段路,也是大同小异。……一日中功课不多,兵操打靶也没有陆师那么严重,晚饭后便很自由,买几两白干与花生米或牛驴肉,招同学共饮,或看违禁书报,作革命运动,亦无不可。”40他称这段岁月为“自由宽懈的日子”41。
然而谈起学业本身,周作人却说:“洋文功课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头几年反正教的都是普通的外国语和自然科学,头班以后才弄航海或机械等专门一点的东西。……我说汉文功课觉得轻松,那是因为容易敷衍之故,其实原来也是很难的,但是谁都无力担负,所以只好应付了事了。”42至于出操、打靶,亦无甚所得。五年里的真正收获,除了学习一门英语之外,几乎都来自课外阅读。即如其所说:“在书房学校里我曾有过不少的先生,但于思想及文字上都没有什么影响。倒是在外边却有几位的文章言论给予我好些感化,为我所不能忘。”43他在南京就学初期,阅读范围尚且限于中文作品,包括原著与译作在内。“所看汉文书籍于后来有点影响的,乃是当时书报,如《新民丛报》,《新小说》,梁任公的著作,以及严幾道林琴南的译书,这些东西那时如不在学堂也难得看到,所以与学堂也可以说是间接的有点儿关系的”44,而这首先仍应归功于鲁迅。从前在杭州、绍兴时,他就托人带书给弟弟看,现在二人同处一城,借阅自更方便。譬如林纾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和严复译《天演论》,皆得自他之手。以后鲁迅去到日本,依然关照弟弟阅读,或寄,或带,或嘱就近购买。严译亚丹斯密《原富》、穆勒《名学》,加藤弘之《物竞论》,涩江保《波兰衰亡战史》等等,均在其列。
周作人传 第一章 一八八五(8)
周作人一九〇二年二月二日日记云:“晚大哥忽至,携来赫胥黎《天演论》一本,译笔甚好。”此书断断续续读了许久,至次年五月四日,日记还有“看《天演论》”的记载。这与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所述自己当初读到《天演论》的热烈反应,似乎颇有差别。后来周作人说:“我们正苦枯寂,没有小说消遣的时候,翻译界正逐渐兴旺起来,严幾道的《天演论》,林琴南的《茶花女》,梁任公的《十五小豪杰》,可以说是三派的代表。我那时的国文时间实际上便都用在看这些东西上面,而三者之中尤其是以林译小说为最喜看,从《茶花女》起,至《黑太子南征录》止,这其间所出的小说几乎没有一册不买来读过。这一方面引我到西洋文学里去,一方面又使我渐渐觉到文言的趣味,……我在南京的五年,简直除了读新小说以外别无什么可以说是国文的修养。”45也许开始对《天演论》的兴趣还在文字方面,意义正与《巴黎茶花女遗事》等相当;思想上接受影响,尚待循序渐进。一九〇二年三月九日的日记,即为一例:“夜阅《物竞论》少许,虽不甚解,而尚微知其意理,以意揣之,解者三四,颇增兴会。”
周作人说:“到了庚子以后,在南京读到《新民丛报》和《新小说》,恍然如闻天启;读《饮冰室自由书》,觉得一言一语无不刻骨铭心,永不能忘。”46或许因为读了梁启超意思浅显,言辞生动的著述,他才真正接受进化论之“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而这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相联系,是非常具体,非常切实的道理。他当时日记中留下不少相关记载。如一九〇二年八月六日云:“夜向同学黄君明第借得《新民丛报》十一号(六月朔出)阅之,内好书甚多,率皆饮冰子所著。看至半夜,不忍就枕,善哉善哉,令我有余慕矣。”八月九日云:“夜借得《自由书》一册,阅之美不胜收。”八月十七日云:“下午看新会梁任公启超所著《现世界大势论》一卷,四月出板,后附《灭国新法论》,词旨危切,吾国青年当自厉焉。”十一月六日云:“晨看《中国魂》半卷,其中美不胜收,令人气壮。”一九〇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云:“上午看《清议报通论》两卷共二百余帧,材料丰富,论议精当奇辟,足以当当头之棒喝,为之起舞者数日。”等等。就中不少读物,亦由鲁迅提供。
至于与新思想相对立的那一方面,周作人则坚决表示拒斥。一九〇二年七月二十七日日记有云:“接家信,促归考。即作复,历陈利害,坚却不赴。”以后他回顾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诱惑,可是胜利的拒绝了。”47对他来说,已不可能再走回头之路。八月三十一日日记云:“上午看《劝学篇》少许,即弃去。剽窃唾余,毫无足取,且其立意甚主专制,斥民权自由平等之说,生成奴隶根性。此书一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可恨也。”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记:“今日汉文堂已收拾,即要进馆,予甚不乐,人若有以读书见询者,予必曰否否,宁使人目为武夫,勿使人谓作得好文章也。”十二月十五日日记:“下午作论,文机钝塞,半日不成一字,饭后始乱写得百余字,草率了事。顾予甚喜,此予改良之发端,亦进步之寔证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忏悔,然欲心有所得,必当尽弃昔日章句之学方可,予之拼与八股尊神绝交者,其义如此。”对比过去矻矻于科举得中,他已经变成一个“新人”了。 。 想看书来
周作人传 第一章 一八八五(9)
一九〇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周作人写了一首《焚书》,最能体现当时的思想立场:“焚书未尽秦皇死,复壁犹存哲士悲。举世惟知珍腐鼠,穷经毕竟负须麋。文章自古无真理,典籍于今多丐词。学界茫茫谁革命,仰天长啸酒酣时。”诗末更有一番言语:“今世之人珍经史如珍拱璧,此余所最不解者也。其他不具论,即以四书五经言之,其足以销磨涅伏者不可胜数,又且为专制之法,为独夫作俑,真堪痛恨。至于浮辞虚语,以并名学家所谓丐词者,尚其最小者耳。余尝恨秦皇不再,并非过论。同志之士想亦为然,当不见斥为丧心病狂。然即斥为丧心病狂,亦余所不辞者也。”谭嗣同著《仁学》经鲁迅提供,就在此前读过;以上所说,颇有谭氏“冲决网罗”之概。
周作人水师学堂日记记录了他当时读的大量作品,古今中外,无所偏废。所受启发自不限于思想方面,还包括了以后他一再提到的“国文的修养”、“文学的影响”在内;相比之下,后一方面或许更其突出。如一九〇三年四月二十八日日记云:“看小说《经国美谈》少许,书虽佳,然系讲政治,究与吾国说部有别,不能引人入胜,不若《新小说》中《东欧女豪杰》及《海底旅行》之佳也。”以后自己动手移译作品,正是循的这一路数。对于文学本身的兴趣,始终体现在周作人的翻译活动之中。
不过此时他又“不安其位”了。究其原因,仍与向所追随效仿的大哥有关。周作人成为水师学堂正式学生之后五天,鲁迅即从矿路学堂毕业,随即被派往日本留学。兄弟又要分离,周作人一时难以接受。一九〇二年二月十九日日记有云:“下午大哥来交书箱一只,篮一只,云二月中随俞办出东洋,定明日旋里启行,予闻之惘然。坐少顷即去。夜方寸甚不敞快,磊块满矣。灯下作三十绝句为大哥送行,至十一下钟始睡,转辗不能成寐,夜半始睡酣。”大哥走后,他甚感寂寞,如六月九日日记所云:“夜,雨霁。挑灯独坐,听窗外蛙声,如两部鼓吹,东风箫箫,吹白杨作响,声甚凄清。煮茗自啜,怀忆远人,思作日本信,因无鱼雁而止,当待考后矣。”
鲁迅除了供给弟弟许多读物外,还不时通报有关日本以及他自己的各种新的信息。这也在周作人日记中留下记载。一九〇二年四月十六日,收到大哥从日本寄来的第一封信,“又言其俗皆席地而坐云”。四月二十三日,收到《扶桑记行》一卷,“系其路上日记,颇可观览”。六月十六日:“接大哥初三日自日本来函,又摄影三纸,以壹贻予,披图视之,宛然东瀛人也。”七月十八日:“接大哥来信,尽二纸,尽白话。”一九〇三年四月九日,收到“断发照相一张”。四月二十六日,又收到“断发小照一张”。所有这些,为周作人勾画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生。此时之日本,犹如从前之南京,成为他向往的所在。在一首题为《春日坐雨有怀予季并柬豫才大兄》的诗中,他如此想象那方天地:“通天枫树春日社,满地樱花小石川。胜迹何时容欣赏,举杯同醉晚风前。”收到鲁迅“断发小照”的同日,周作人有云:“剃头,予嫌发太多,令剃去三分之一,留发不多。伧父本将失笑,然余惟不屑与垂大尾者为伍,故以此以示区别。彼松辫子刘海箍者必指我为狂夫,我不顾也,我甚愿也,呵呵。”置身“断发”尚不可能的国内的他,显然是尽最大可能地仿效大哥。及至一九〇三年九月鲁迅回国度假,兄弟二人在杭州皆著洋服,路人见之,竟以为“红毛国人”48。
周作人传 第一章 一八八五(10)
于是周作人希望再次追随大哥,也去日本留学。一九〇三年一月,听说新任总办要去日本调查水师章程,拟择学生四人随往,遂争取此一机会,然而未能如愿49。嗣后更因此与担任学监的叔祖发生冲突:先是鲁迅着人带书来,来人言及所在之日本弘文学院闹###事。周椒生知道后“大恐惧”,切责作人,并要他写信给大哥,“诡造谣言,促之回国”。作人“不得已,草草作数十字付之”,私下另写一信,“述此事,力阻其行”。他为此大发感慨,四月十八日日记有云:“呜呼,###危亡之现象既已如此,而顽固之老大犹沉沉大醉,三年之内,###不亡,吾不信也。伊并谓日后黎总办若派人东游,必阻我之行。嗟乎,大丈夫生何不得志,乃为奴隶,受压制之苦乎。我誓必脱此羁绊。倘事可成,则亦已耳;不然,必与之反对,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也。予在此希望只此一举,今若不成,吾复何望,行当退学返里,志已决矣。吮笔书此,愤气填膺。”此时之南京,亦犹如从前之绍兴;“誓必脱此羁绊”、“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与当初在家感受,何其相似乃尔。不过现在的周作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关于“誓必脱此羁绊”、“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之“此”,周作人后来说:“学堂里的生活照上边所说的看来,倒是相当的写意的。但是那里的毛病也渐渐显现出来,在我做了二班学生的时候,有好些同学不约而同的表出不满意来了。其一是觉得功课麻胡,进步迟缓,往往过了一年半载,不曾学了什么东西。其二是乌烟瘴气的官僚作风,好几年都是如此,虽然以我进去的头两年为最甚。”50
一九〇三年十月,周作人大病一场。起先近似时症,继而脚肿、脸肿,此后又患颈疽。于十一月随已被水师学堂辞退的叔祖返回家中,至次年三月才回南京。五月中旬,日记有《三月中之感情及思想之变迁》一则:“三月杪为学事经营三日,嗣忽不成,令我绝望。觉我无复有脑,无复有血,神经为病,历三数日。有世事皆恶之思想,而觉前此之种种为大谬,为自苦,故我自谥为愚夫。佛说从前种种事,譬如今日死,后种种事,譬如今日生,善哉善哉。又饶舌矣,我以后乐天。”所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