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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终于微微睁开了虚弱的眼睛,范蠡黯然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有了光亮。
范蠡:(轻轻扶西施坐起,高兴地)西施,你醒啦!十年未见,你虽在病中,却还是如此的美丽!
西施悠悠醒转,见到范蠡,脸上并无喜悦之色,也不在意范蠡说了什么,只是抬手抚摩着范蠡被时间与战争侵蚀得瘦削疲惫的脸庞,苦苦叹了一口气。
西施:(无力地问道)先生为何要杀吴王?
范蠡:(怔了一下,眼中满是失望)唉,西施呀!我在梦中无数次猜想你我重逢之后,你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十年了,我梦到了几千几万个答案,却不曾想,你会问起夫差……(微有哽咽)看来……夫差并没有亏待你!不过,西施你错了,这天底下最想要吴王死的人不是我范蠡,而是我们的越王——勾践!
西施:(不明所以)怎么会呢?吴王曾三番五次地求越王,希望越王心里念着当年会稽山上的不杀之恩,如今也可以饶恕自己,越王那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可先生你却……
范蠡:(打断西施)那是在做给天下人看!越王深知在这样狼烟四起的时候,只有以攻为守,逐鹿中原才能求得越国一时的站立,所谓的赦免吴王不过是仁义的一个幌子罢了,打着这个旗号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收服人心,而我做的才是这血淋淋的大纛背后,越王真正的意图所在!
西施:(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先生岂不是为越王立了大功,却要背上了不仁不义的恶名?
范蠡:(冷笑道)是啊!夫差对我越国仁义,我却不念旧恩,薄情寡义,为天下人所不齿,所以越王纵然再怎么心里感激我,也不会留我在身边了。他的胸怀因为复仇而宽广,也因为复仇而狭隘,如今的越王早已不是从前的越王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啊!可惜文种教越王伐吴七术,只用其三就已大败吴国,却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呀!
西施:伐吴七术?
范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啊,送给吴国神木,诱使吴王大兴土木是七术之一;借粮赈灾,还回的却是蒸熟的谷子,令王城被困,因无粮而不攻自破是七术之一;还有你,西施……也是七术之一啊!
西施:(错愕地看着范蠡,单薄的身子在战袍里瑟瑟发抖)我,我也是七术之一……
西施再也说不下去,猛然间感到喉头一阵腥甜,她慌忙将头低下,几乎埋进了宽大的袍子里,狠狠地抓住心口,淡淡的娥眉死死锁紧,颤颤地抖在愈加惨淡的脸庞上,似乎在告诉范蠡,它的主人正在多么艰难地吞咽着汹涌的气血和不可遏止的苦难。
范蠡:(心疼地搂过西施,为她取暖,安抚道)夷光,一切都结束了,我这就带你走,是时候要履行我们的承诺了。
这时,天水相接的远方,泛起微红的霞光,江面迷蒙的雾逐渐散开了,天,即将破晓。
西施觉得好受了许多,依偎在范蠡怀中,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红光,心中默默想着范蠡的话,夷光,结束了,承诺……
红日渐升,那一片曙光也慢慢扩散,浸染了整个苍穹,西施觉得这样浓浓的红晕熟悉而刺眼,如潮似水的记忆都以这天边的殷红作为底色,一幕幕交错混乱地闪过,让她不禁有些头疼。西施费力地想着,想着这样的红应有一个名字,一个永远也抹不去,刻在自己心上的名字,而自己又想永远不要再见到它。
西施:(忽然睁大眼睛,挣脱了范蠡,惊恐万状地指着天边)啊……是血!满天的血!那是伍相国,郑旦的血!不!不!还有吴王,太宰,太子的,姑苏台下的,还有先生的,我的,甚至不相干的,所有人的血!不!天要塌了,全洒下来了,我要躲起来,躲起来……
西施挣扎着抱起头跑向芦苇荡深处,痛哭嘶喊的声音回旋在天边,似乎要真的震碎了弥漫了血一样的殷红,天之清只怕再也承受不住如此多的糜烂污秽的浊物,自九天倾泻而下,砸在大地上,澎湃如千万巨浪,淹没了苟延残喘的战火,淹没了触蛮无知的争霸,淹没了可笑的死亡,世间又回到洪荒的时代,到处是血的汪洋,死亡堆砌的宁静。
范蠡紧紧追着西施,唤她回来,也许是因为疲惫,反而追得有些吃力。刚好这时西施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下去。这样一摔,西施好似从那样骇人的大梦里醒了过来,可是心却彻彻底底无力摆脱那惊梦的缠绕了,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插满了射向姑苏台,射向吴国,射向天下的羽箭,而这样深深地刺透已经让西施的心无法动弹,似乎只要稍稍一拨弄,马上就濒临碎裂的边缘。
西施刚要试着爬起来,就觉得心口剧痛难忍,一时忍不住,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范蠡跑到西施身边,看到西施泪流满面,嘴角挂着带有温度的热血,面如死灰,蓬头垢发,这样的情景比世间最锋利的戈戟砍在心上还要厉害,疼得要昏死过去一样,禁不住也泪流不止,跌坐下来立刻抱起她,紧紧地抱着,甚至想把怀里的人儿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他隐约觉得这次不同于十年前的离去,那是暂时的,可是如今只要自己微微松手,或许就真的永远离去了。
范蠡:(努力控制着不可控制的泪水)夷光!夷光!你受苦了……我也算身经百战,次次险象环生,可从没有……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过。你听着,越王要来杀我,以后我化作鸱夷子皮,你仍是夷光,从此天下再没有范蠡、西施,我们乘上扁舟,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远离这战乱、权术、阴谋,到齐国的海边躬耕陇亩,再不然,我们入陶做些买卖,等到……
范蠡还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美好的前景,这时山前有几只白鹭起了个大早,也或许一夜没睡,这会儿振翅翱翔起来,还不停地向着开始忙碌的羲和叫上几声,聊表敬意。西施望着眼前的一派祥和,无力地苍凉地笑了,这抹笑像旭日一般带着希望,如晨风一样和煦,可是也更多地隐藏着曙光的微弱,晨风的冷意。
西施:(竭力扯了扯范蠡的衣襟,认真得如孩童般问道)先生,只有我们两个吗?
范蠡:(疑惑不解地)什么?
西施:(伤心地)那么,那些为了活着的人去死的,为了死去的人不得不活着的又该往哪里去呢?(见范蠡沉默不语,眼睛便一动不动望着天边许久,脸上挂起艰难的笑意在范蠡耳边轻轻说道)先生,你听到了吗?一个声音,这世上……最释然……也最沉重的声音?(微微动了动按在心口上的素手,努力保持着那样的笑,用尽毕生的力气吐出了几个字)我的心……碎……了……
西施微微蹙眉,轻轻地合上了眼睛,脸上的笑瞬间烟消云散,一如往日的忧愁,眼角噙着的两滴泪在她闭上双眸的一刹那,顺着虽然枯瘦但依然优美的脸庞滑落下来,滴进了凌乱的发丝里,不见了。搭在心口的那只玉手慢慢垂落下去,轻轻晃动着,而后渐渐静止,世间万物也就仿佛这么随着那只手轻轻晃动了几下,最后又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像睡着了一样,梦里还是带着淡淡的忧愁,让人有一种要抚平她微皱眉头的冲动,但又怕扰了她的清梦。那几只白鹭在芦苇荡的上空盘旋了几周,凄厉地哀鸣了几声,映着东方的红日飞走了,飞向他们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栖息之所。
这时,天已经开始透亮了,晨曦阳光的暖色渲染了天边的殷红,替代了它们开始守卫这一天的光明。
范蠡仰天而望,缓缓闭上眼,静静感受这样的静谧,这样的温暖,他抑制着心底翻涌的泪水,似乎早就预见到这样美丽的消逝与初生。过了许久,他小心地站起,似乎怕惊醒了怀里的人儿。
范蠡:(向着朝阳,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和西施方才的笑如出一辙)夷光啊,你为什么不等一等呢?你看,太阳终于升起了,一切阴暗,一切风雨,一切雾霭,一切和死亡有关的梦魇,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我这就能带你泛湖去了呀……你睁开眼看看哪,这儿,多像你在越溪边浣纱的样子,真美……
暖暖的,宁静的江面上,一叶孤舟摇摇荡荡越飘越远,直到连影子也消失在了天的尽头,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阵清徐的晨风掠过江面,水波微皱,拂过芦苇荡又掀起层层的波浪,遣送回了荡在远山之间如梦一般飘渺的歌声:
苎萝苎萝春曼曼兮;浣纱浣纱水清清兮。
黄丝绵绵绕青竿兮;白云依依逐绿波兮。
奴家纤手堕香鬟兮;江风伴我舞且歌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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