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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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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姿态优美地全身俯向前面,亲手把钓竿甩出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当天对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谈起他的时候,用贵族女子中学里学生腔的法语说了如下的一句话:“IIn‘yaplusmaintenantdecesgensmecameautrefois”①。列姆和两个小姑娘走得远一些,一直走到了池塘堤边;拉夫烈茨基坐到莉莎旁边。鱼不断地上钩;拉上来的一条条鲫鱼划过空中,有时金光灿灿,有时银光闪闪;两个小姑娘高声赞叹,欢呼声从未间断;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也文雅地尖叫过两次。拉夫烈茨基和莉莎那儿,鱼儿上钩的次数最少;大概这是因为他们最不注意钓鱼,让自己的浮子漂到池塘岸边的缘故。微微发红的芦苇在他们周围轻轻地籁籁作响,前面,一池止水静静地闪闪发光,他们的谈话也是轻声细语,平静安详。莉莎站在搭在岸边的一个小木台上;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棵弯向水面的爆竹柳树干上;莉莎穿一件白色连衫裙,腰间系一条也是白色的宽带子;一顶草帽挎在她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有点儿吃力地扶着容易弯曲的钓竿梢。拉夫烈茨基望着她轮廓清晰、神情有点儿严肃的面部侧影,望着她撩到耳后的长发,望着她像孩子那样红通通的、娇嫩的面颊,心想:“噢,你站在我的池塘边,看上去多可爱呀!”莉莎没有转过脸来看他,而是望着水面,不知是眯缝着眼呢,还是在微笑。附近一棵椴树的树荫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①法语:意思是:“现在再没有以前那样的仆人了”。

“您知道吗,”拉夫烈茨基开口说,“对我和您的最后一次谈话,我想得很多,而且得出结论,您非常善良。”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莉莎不同意他的话,而且感到不好意思了。

“您是善良的,”拉夫烈茨基又说了一遍。“我是个笨人,可是我也觉得,大家一定都会喜欢您。就拿列姆来说吧;他喜欢您简直是喜欢得入迷了。”

莉莎的眉毛与其说是皱了起来,倒不如说是抖动了一下;

每当她听到什么感到不快的话时,她总是会这样。

“今天我觉得他很可怜,”拉夫烈茨基接着说,“他的抒情歌曲写得不成功。要是还年轻,而不善于谱曲,——这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年老了,还没有能力了——这就让人难以忍受了。不是吗,精力在慢慢消失,你却感觉不到这一点,这是让人很难过的。老人很难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当心,您那儿鱼上钩了……据说,”稍沉默了一会儿,拉夫烈茨基又补上一句,“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写了一首很好听的抒情歌曲。”

“是的,”莉莎回答,“这是首小玩意儿,不过还不错。”

“怎么样,照您看,”拉夫烈茨基问,“他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吗?”

“我觉得,他很有音乐才能;不过至今还没在这上面好好地下过功夫。”

“是这样。可是他这个人好吗?”

莉莎笑了起来,朝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很快地看了一眼。

“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她提高声音说,把钓竿往上一拉,又把它远远地甩了出去。

“为什么奇怪呢?我是作为一个不久前才来到这里的人,作为您的亲戚,才向您问起他的。”

“作为亲戚?”

“是啊。不是吗,我好像是您的表叔①吧?”

“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有一颗善良的心,”莉莎说,“他聪明;maman②很喜欢他。”

  

①前面拉夫烈茨基曾对列姆说,莉莎是他的“表妹”。

②法语,意思是:“妈妈”。

“那您喜欢他吗?”

“他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不喜欢他呢?”

“啊!”拉夫烈茨基低声说,然后不说话了。一种半是忧郁、半是嘲讽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那目不转睛凝望着她的目光让莉莎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她仍然微笑着。“好吧,愿上帝赐给他们幸福!”最后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含含糊糊地说,于是扭过头去。

莉莎脸红了。

“您弄错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说,“您这样想是没有根据的……可难道您不喜欢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吗?”她突然问。

“不喜欢。”

“为什么呢?”

“我觉得,他这个人没有心肝。”

笑容从莉莎脸上消失了。

“您习惯严厉地指责别人,”沉默了好久以后,她犹豫地说。

“我倒不这样认为。得了吧,既然我自己需要别人体谅,我还有什么权利严厉地指责别人呢?莫非您忘了,只有懒汉才不嘲笑我?……怎么,”他又加上一句,“您履行自己的诺言了吗?”

“什么诺言?”

“您为我祈祷了吗?”

“是的,我为您祈祷过,而且每天都为您祈祷。可是,请您不要轻率地谈这件事。”

拉夫烈茨基开始向莉莎保证,说他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说他深深尊重各种信仰;随后他又谈起宗教来,阐明宗教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基督教的作用……

“人应该是基督徒,”莉莎并非一点儿也不紧张地说,“并不是为了明白天上……还是……人间……,而是为了,每个人都有一死。”

拉夫烈茨基带着不由自主的惊讶神情抬起眼来看莉莎,正好碰到了她的目光。

“您这是说了句什么话啊!”他说。

“这话不是我说的,”她回答。

“不是您说的……可是您为什么说起死来了?”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到死。”

“常常?”

“是的。”

“瞧您现在这个样子:您的面容这么愉快,这样开朗,您在微笑……您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是的,现在我很愉快,”莉莎天真地回答。

拉夫烈茨基真想抓住她的两只手,紧紧攥住它们……“莉莎,莉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大声喊,“到这儿来呀,你看,我钓到了一条多大的鲫鱼。”

“就来,mamam,”莉莎回答,于是到她那里去了,拉夫烈茨基却仍然坐在他那棵爆竹柳上。“我跟她说话,好像我并不是一个已经心灰意冷的人,”他想。莉莎走开的时候,把自己的草帽挂在了一根树枝上;拉夫烈茨基怀着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温柔的感情瞅了瞅这顶帽子,瞅了瞅帽子上有点儿揉皱了的长飘带。莉莎很快回到他这里来,又站到了那个小木台上。

“您为什么觉得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没有心肝?”稍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可能看错了;不过,时间会证明一切。”

莉莎沉思起来。拉夫烈茨基谈起了自己在瓦西利耶夫村的生活情况,谈起了米哈列维奇,谈起了安东;他觉得自己渴望和莉莎说话,渴望把心里想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她偶尔发表的意见和提出的不同看法,他觉得是那么单纯和聪明。他甚至把这一点告诉了她。

莉莎感到惊讶。

“真的吗?”她低声说,“可我常这么想,我和我的使女娜斯嘉一样,没有自己的话。有一次她对自己的未婚夫说:你跟我在一起大概会觉得无聊;你对我说的话都那么好听,可我却没有我自己的话。”

“说得真好!”拉夫烈茨基心里想。

二十七

这时天色已晚,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表示,想要回家去了。好容易才让小姑娘们离开池塘边,一切准备停当。拉夫烈茨基宣称,他要把客人们送到半路上,并吩咐给自己备马。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上车的时候,他发现列姆不在,于是开始寻找他:但是哪儿都找不到这位老人。钓鱼一结束,他立刻就不见了。安东以就他这个年纪来说非凡的力气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庄严地喊了一声:“走吧,马车夫!”轿式四轮马车出发了。后面座位上坐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莉莎;前面座位上坐着两个小姑娘和一个使女。晚上暖和而又寂静,两边的车窗都放了下来。拉夫烈茨基在莉莎那一边靠近马车策马快步走着,一只手搭在车门上——他把缰绳扔到了从容不迫小跑着的马的脖子上——偶尔和那位年轻姑娘交谈两句。晚霞已经消失;夜幕降临,空气却甚至变得更暖和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很快打起盹儿来;两个小姑娘和使女也睡着了。轿式马车又快又稳地行驶着;莉莎朝前俯着身子;刚刚升起的月亮照着她的脸,送来一股芳香的夜间的微风吹拂着她的眼睛和双颊。她觉得很愉快。她的一只手撑在车门上,紧挨着拉夫烈茨基的那只手。他也觉得很愉快:他在宁静、温暖的夜晚策马奔驰,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善良、年轻的面容,听着她那年轻人的、即使在低声絮语时也清脆悦耳的声音,而她说的又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美好事物;他没注意,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半路程。他不想叫醒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握了握莉莎的手,说:“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她点了点头,他勒住了马。轿式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轻轻摇晃着,时隐时现;拉夫烈茨基骑着马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去。夏夜的魅力使他陶醉;周围的一切似乎那么出乎意外地奇怪,同时又那么迷人,似乎在那么久以前就早已熟悉了;近处和远处——可以看到远方,不过眼睛看到的地方,有很多东西看不清楚,——一切都处于宁静状态;就在这宁静之中,青春焕发的年轻人的生命力正在显示出来。拉夫烈茨基的马精神饱满地走着,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个很大的黑影在它旁边与它同步而行;得得的马蹄声中仿佛有什么让人感到神秘、愉快的东西,鹌鹑高声啼叫,似乎给人以某种欢乐和奇妙的感觉。群星渐渐隐没在不知是什么淡淡的轻烟薄雾之中;明月尚未满盈,寒光闪闪,清辉四泻,月光如淡蓝色的流水,流遍天空,跌落到从附近飘过的薄云上,化作轻烟似淡淡的金色斑点;清新的空气使眼睛稍有点儿湿润,温柔地拥抱着他的四肢、躯体,宛如一股清泉流进他的胸膛。拉夫烈茨基心中充满喜悦,并为自己的喜悦感到高兴。“哼,我还要快乐地活下去,”他想,“还没有完全毁了我……”他没有说清:是谁,或者是什么毁了他……随后他开始去想莉莎,心想,她未必会爱潘申;想到,如果他是在另一种情况下遇到她,——天知道这会产生什么结果;他想,他理解列姆的话,尽管她没有“自己的”话。不过这也不对:她有她自己说的话……“请您不要轻率地谈这件事,”拉夫烈茨基想起了这句话。他低下头去,骑马走了很久,随后挺直了腰,慢慢地吟咏:

过去崇拜的一切,我把它统统付之一炬,

而对焚毁的一切,我都崇拜得五体投地……

可是立刻扬鞭策马,一直跑回家去。

他翻身下马,脸上带着情不自禁的感激的微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夜,寂静、温柔的夜笼罩着丘陵和谷地;从远方、从芳香四溢的夜的深处,天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从天上,还是从地下,——飘来静静的、柔和的暖意。拉夫烈茨基最后一次心中暗暗向莉莎致意,然后跑上台阶。

第二天过得相当无聊。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列姆紧锁双眉,嘴唇闭得越来越紧,仿佛他暗自发誓,永不开口了。拉夫烈茨基去就寝时,把一大堆法国报刊拿到了床上,这些报刊已经在他桌子上放了两个多星期,还没有拆封。他漠然地动手撕开封皮,浏览报纸上的各个栏目,不过,其中并没有任何新鲜东西。他已经想要把它们扔到一边去了,——突然,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报纸上的一篇小品文里,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个麦歇儒勒向读者们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美艳绝伦、勾魂摄魄的俄罗斯美人儿”,他写道,“摩登王后之一,巴黎沙龙的骄傲,MadamedeLavretski①几乎是突然去世了,”这个消息,可惜,太确实了,刚刚传到儒勒先生那里。而他,他这样接着写道,“可以说是死者的一位朋友……”

拉夫烈茨基穿上衣服,走到花园里,直到早晨,一直在同一条林荫道上走来走去。

  

①法语,意思是:“拉夫烈茨基夫人”。

二十八

第二天早晨喝茶的时候,列姆请拉夫烈茨基给他准备好马车,好让他回城里去。“我该去做事,也就是去教课了,”老人说,“不然我在这儿只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拉夫烈茨基没有立刻就回答他:他好像心不在焉。“好吧,”最后他说,“我自己跟您一道去。”列姆不用仆人帮忙,累得呼哧呼哧地,生着气收拾好自己那个不大的皮箱,撕碎和烧毁了几页乐谱纸。马备好了。拉夫烈茨基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把昨天看的那一期报纸装进了衣袋。一路上无论是列姆,还是拉夫烈茨基,彼此都很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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