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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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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颇有见地。他于二十岁的时候移居俄国。是一个大地主请他来的,那个地主讨厌音乐,可是为了摆派头,却搞了一个乐队。列姆作为乐队指挥在他那儿待了七年,离开他那里时却是两手空空:那个地主破产了,曾想给他一张期票,后来却连期票也不肯给了,——总之,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付给他。人们劝他回去;但是他不愿像个乞丐样从俄罗斯,从伟大的俄罗斯,从这个艺人们的黄金宝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决定留下来,碰碰自己的运气。二十年来,这个可怜的德国人一直在碰自己的运气:在各式各样的贵族老爷家里待过,在莫斯科和一些省城里住过,饱经种种忧患,尝够了极端贫困的滋味,在困境中徒然挣扎,力图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过在他经受种种灾难的时候,他也从未放弃回国的想法;只有这个想法一直在支持着他。然而命运不愿赐给他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幸福,让他高兴一下:年已半百,病弱体衰,就在这时,他流落到了O市,于是永远留在这里,已经最后失去了离开让他感到憎恨的俄罗斯的一切希望,靠教课来勉强维持自己贫困的生活。列姆的仪表不能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他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肩胛骨朝前弯,腹部凹进去,一双扁平的大脚,红通通的双手,青筋暴露,僵硬的手指上长着白中透蓝的指甲;脸上布满皱纹,双颊凹陷,紧闭着的双唇却又不断地翕动着,咀嚼着,这样一来,在他通常沉默寡言的情况下,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几乎是预兆不祥的印象;他那一绺绺花白头发耷拉到不高的前额上;他那双神情呆板的小眼睛,好似刚刚熄灭的炭火,毫无生气地发出微弱的闪光;他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大幅度地摆动他那很不灵活的身躯。他的某些动作很像一只笼子里的猫头鹰在笨拙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每当它感到有人在看它,它瞪着自己那双胆怯而又昏昏欲睡地眨巴着的黄色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就会作这样的动作。多年来无情的苦难在这个不幸的音乐家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摧残了他,使本来就其貌不扬的他变得更加丑陋了;但是对于并不停留在最初印象上的人来说,在这个几乎半被摧毁的人身上,却可以看出某种善良、正直、不同寻常的品质。这个巴赫①和亨德尔②的崇拜者,自己这门专业的行家,天生富有活跃的想象力和日耳曼民族所独有的勇于创新的思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生活为他作出另外的安排,随着时间的推移——谁知道呢?——列姆也许会进入自己祖国伟大作曲家的行列;

  

①巴赫(一六八五—一七五○),德国著名作曲家。

②亨德尔(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德国著名作曲家。

然而他不是一个生来有福的人!他一生中写过不少乐曲,——却从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作品得以出版;他不会在适当的时候对人低三下四,及时奔走钻营,恰如其分地为自己张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他的一个崇拜者和朋友,也是个德国人和不幸的人,自己出钱出版了他的两部奏鸣曲,——可是它们全都堆放在几家音乐书店的地下室里;它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仿佛有人在夜间把它们扔进了河里。列姆终于对一切心灰意懒;再说,年岁也起了作用:他的心冷了,像手指变僵硬了一样,人也变得麻木了。他孤身一人,和一个从养老院请来的老厨娘一起(他从未结婚),住在O市离卡利京家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他经常散步,读圣经、基督教的圣诗集和什列格尔①翻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他早就什么作品也不写了;但是,显然,莉莎,他最好的学生,善于使他振作起来:他为她写了潘申提到过的那首颂歌。这首颂歌的歌词是他从圣诗集中借用的;还有一些诗句则是他自己写的。颂歌由两部合唱——一部是幸福者的合唱,一部是不幸者的合唱;快结束时,两部汇合,齐声高唱道:“仁慈的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摒除我们的一切邪思和凡念吧。”在工工整整书写的、甚至是描画出来的卷头页上,写着:“谨遵教义。宗教颂歌。献给我亲爱的学生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她的教师赫·泰·戈·列姆作”。“谨遵教义”和“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这些字周围画上了一束束光芒。下面附有这样一行字:“仅为您一人,fürSieallein②”。正是因此,列姆才脸红了,而且斜着眼睛看了看莉莎;潘申当着他的面提起他的颂歌时,他感到非常伤心。

  

①奥古斯丁·威廉·什列格尔(一七六七—一八四五),德国作家。

②德语,意思是:“仅为您一人”。



潘申响亮而坚决地弹出了奏鸣曲的最初几个和音(他弹第二声部),可是莉莎没有开始弹该由她演奏的声部。他停下来,看了看她。凝神注视着他的、莉莎的眼睛流露出不满的神情;她的嘴唇上没有笑容,整个面部表情严峻,几乎显得悲哀。

“您怎么了?”他问。

“您为什么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她说,“我让您看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的颂歌有一个条件,让您不要对他谈到它。”

“对不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这是话到嘴边,顺口说出来的。”

“您让他伤心了——也让我伤心。现在他连我也不会信任了。”

“您叫我怎么办呢,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从小时候起我一见到德国人就没法儿冷静下来:总是不由得想要戏弄他。”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这个德国人可怜,孤独,是个完全绝望的人——连他您也不怜悯吗?

您竟想戏弄他?“

潘申发窘了。

“您说得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低声说。“这都怪我太轻率。不,请别反驳我;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这轻率给我惹了许多祸。就因为轻率,我被大家看作利己主义者。”

潘申沉默了一会儿。不管谈话是从什么开始,通常到最后,他总是会谈到自己,他这样说话,不知为什么结果总是会讨人喜欢,显得随和,诚恳,仿佛是无意中偶然说出来的。

“就拿在您府上来说吧,”他接着说,“令堂待我当然是特别好了,——她心地是那么善良;您呢……不过,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可是您那位姑姥姥对我简直就无法容忍。我大概也是说过不知什么轻率和愚蠢的话,得罪她了。要知道,她不喜欢我,不是吗?”

“是的,”莉莎犹豫了一下说,“她不喜欢您。”

潘申用手指在琴键上很快滑过;一个勉强才能察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嗯,那您呢?”他低声说,“您也觉得我是个利己主义者?”

“我对您了解得还很少,”莉莎否定地回答,“不过我不认为您是利己主义者;我,恰恰相反,应该感谢您……”

“我知道,知道您想说什么,”潘申打断了她,又用手指很快滑过琴键,“为了我给您拿来的那些乐谱,那些书,为了我画了那些并不高明的图画,用来点缀您的画册,等等,等等。我能够做这一切——可我仍然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我敢这样想,您跟我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您不认为我是个坏人,不过您还是认为,我——这到底该怎么说呢?——为了说俏皮话,连自己的父亲和朋友也不珍惜。”

“您心不在焉,而且健忘,跟所有上流社会的人一样,”莉莎迟疑地说,“就这些。”

潘申稍微皱了皱眉。

“请您听我说,”他说,“咱们别再谈我了;还是开始弹我们的奏鸣曲吧。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他补上一句,说着用一只手把放在乐谱架上的本子摊平:“对我,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甚至可以把我叫作利己主义者——就这样吧!不过请您别把我叫作上流社会的人;这个雅号我可受不了……Anch‘iosonopittore①。我也是个艺术家,虽说是个蹩脚艺术家,而这一点,也就是说,我是个蹩脚艺术家,——我马上就能用事实向您证明。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吧,”莉莎说。

一开始的adagio②弹得相当顺利,虽说潘申曾不止一次弹错。自己写的和练熟的乐曲,他弹得很动听,看谱弹却不行。因此奏鸣曲的第二部分——相当快的allegro③——就完全弹不下去了:弹到第二十小节上,已经落后了两个小节的潘申无法继续坚持,于是笑着推开了自己的椅子。

  

①意大利语,意思是:“我也是个画家呀”。

②意大利语,意思是:“慢板”。

③意大利语,意思是:“快板”。

“不!”他高声说,“今天我弹不了;幸好列姆没听到我们弹:要是听到,他准会晕倒的。”

莉莎站起来,盖上钢琴,转身面对潘申。

“那我们做什么呢?”她问。

“从这句问话中我看出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来了!您无论如何也不能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那好吧,如果您乐意的话,趁天还没全黑,我们来画画吧。说不定另一位缪斯①——绘画的缪斯,她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会对我宽厚一些。您的画册呢?记得那里我有一幅风景画还没画完。”

  

①希腊神话中司文艺、科学的九位女神的通称。

莉莎到另一间屋里拿画册去了,只剩下了潘申一个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细麻纱手帕,擦了擦指甲,不知为什么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两只手很美,而且很白;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螺旋状的金戒指。莉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了画册。

“啊哈!”他高声说,“我看到,您开始临摹我的风景画了——好极了。太好了!只不过这里——请给我铅笔——阴影画得不够浓。您看。”

于是潘申笔触奔放地给画上了几道长长的阴影线条。他经常画那同一幅风景画:前景是几棵错落有致的树木,远处是林间草地,天边是层峦迭嶂的远山。莉莎从他肩后看着他画。

“绘画,而且一般说,在人生中,”潘申一会儿把头歪到右边,一会儿歪到左边,说,“轻松和大胆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列姆走进屋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想走开;

但是潘申把画册和铅笔丢到一边,拦住了他的路。

“您去哪儿,亲爱的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

“我要回家去,”列姆用阴郁的声音说,“头痛。”

“唉,这有什么呢,——请您留下来吧。我要和您展开一场关于莎士比亚的争论。”

“头痛,”老人又说了一遍。

“您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弹了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亲切地搂住他的腰,愉快地微笑着,接下去说,“可是弹得很不顺利。您信不信,两个音符连在一起我都弹不准。”

“您才(最)好还是再唱一遍您己(自)己的那首抒情歌西(曲)吧,”列姆推开潘申的手,不以为然地说,说罢就走了出去。

莉莎跟在他后面跑出去。她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请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顺着院子里草还没长高的绿油油的草地,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请原谅我。”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

“我把您的颂歌拿给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看了;我深信他一定会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他确实很喜欢它。”

列姆站住了。

“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随后又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补充说:“不过他什么也不会懂:这一点您怎么看不出来呢?他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就是如此!”

“您对他不公正,”莉莎反驳说,“他什么都懂,而且自己什么都会做。”

“不错,全都是次品,肤浅和草率的货色。人们喜欢这个,也喜欢他,他自己也对此感到满意,——嗯,这满好嘛。不过我并不生气;这首颂歌和我——都是老傻瓜;我有点儿惭愧,不过这没什么。”

“请原谅我,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莉莎又低声说。

“没什么,没什么,”他又用俄语反复说,“您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瞧,有人来找你们了。再见。您是个心肠非常好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脚步朝大门走去,有一位身穿灰大衣、头戴宽边草帽、他不认识的先生走进大门。列姆彬彬有礼地向来人点头致意(对O市所有陌生人,他都点头致意;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一概都不理睬——他为自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从一旁走了过去,于是在围墙后消失了。陌生人诧异地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仔细看了看莉莎,然后径直朝她走来。



“您认不出我了吧,”他摘下帽子,犹豫地说,“我却认出了您,尽管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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