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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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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斯·莫恰洛夫(一八○○—一八四八),俄罗斯著名悲剧演员。

十三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父亲,退役的少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科罗宾,一生都在彼得堡服役,年轻时舞艺超群,是个出名的跳舞能手,又是个精通业务的军人,由于家境贫寒,却只能在两三个不起眼的将军手下担任副官,和其中一个的女儿结了婚,拿到了大约两万五千卢布的嫁妆;对操练和检阅的所有深奥道理,他都研究得十分精辟透彻,兢兢业业,干苦差事干了二十年以后,终于获得将军军衔,担任了团长。这时他本该休息一下,从容不迫地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谋求物质上的福利;他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可是做得不够谨慎:他发明了一种用公家的钱进行资金周转的新方法,——这方法倒是十分高明,然而他在不该吝啬的时候舍不得花钱:有人告发了他;结果闹出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闹出了一件丑闻来。将军好不容易才算摆脱了这件事情,然而他的前程已经断送了:人们劝他退休。他在彼得堡又闲待了两年光景,希望能碰上好运,弄到个待遇优厚的文官职位;可是这样的职位并没有找到他头上来;女儿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了,开支一天比一天增加……他不得已决定搬到莫斯科来,以节省开支,在老马厩街租了一幢矮小的房子,房顶上有一个老大的家族纹章,于是在莫斯科过起了退役将军的生活,一年花费两千七百五十卢布。莫斯科是个慷慨好客的城市,很乐意接待任何来客,对于将军们,那就更不用说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那胖大笨重、但仍未失去军人仪表的身影,很快就开始出现在莫斯科一些最好的客厅里。他那光秃秃的后脑勺,几绺染过的头发,还有黑得发亮的领带上那条油污的安娜勋章绶带,也开始为跳舞时感到无聊、面色苍白、阴郁地在牌桌周围转悠的那些青年人所熟悉了。在交际场合,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很会让别人重视自己;他很少说话,但按照老习惯,说话时总带着鼻音,——当然,不是和官阶较高的人说话;他玩牌小心谨慎,在家里吃饭很有节制,作客时吃起来却抵得上六个人。关于他的妻子,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叫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她的左眼经常流泪,因此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而且她还是德国人出身)自认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总是经常害怕什么,好像总是没有吃够,总是身穿瘦小的天鹅绒连衫裙,头戴直筒高女帽,胳膊上戴一副已经失去光泽的空心手镯。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和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生女儿在某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在那所中学里她即使不是公认的第一位美人儿,大概也可以算是第一位聪明姑娘和最好的音乐家了,毕业时她还得过一枚花字奖章①呢。拉夫烈茨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

  

①这是当时俄国皇后奖给贵族女子中学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的一种奖章。

十四

米哈列维奇领着拉夫烈茨基走进科罗宾家布置得相当差劲的客厅,把他介绍给主人们的时候,这个斯巴达人两腿发软。但是控制了他的胆怯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将军本人本来就和所有俄罗斯人一样,天生对人和善,再加上所有名声不大好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殷勤,就使他显得更加和善可亲了;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很快就悄悄地出去了;至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她却是那么安详,由于自信而显得那么温柔,有她在场,会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而且从她那迷人的整个身躯,从她那双含笑的眼睛,从她那天真无邪微微倾斜着的双肩和淡淡的粉红色手臂,从她那轻盈、同时又好像有点儿娇懒的步态,从她那慢悠悠而甜蜜的声音,——都仿佛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感觉到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情脉脉的魅力,一种含而不露、暂时还有点儿羞怯的柔情,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然而会使人怦然心动,会激起某种感情,——而且,当然啦,它所激起的并不是胆怯。拉夫烈茨基把话题转到了戏剧,谈起昨天的演出;她立刻自己谈起了莫恰洛夫,而且不是仅限于赞美和叹息,而是对他的表演提出了某些中肯和只有女性才能敏锐察觉的意见。米哈列维奇谈到了音乐;她并不忸怩作态,立刻坐到钢琴前,清晰地弹奏了几首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萧邦的马祖卡舞曲。午餐的时间到了;拉夫烈茨基想要告辞,可是他们留住了他;吃饭的时候将军请他喝了法国拉斐特产的上等红葡萄酒,这酒是将军的仆人乘出租马车到杰普拉买来的。晚上很晚拉夫烈茨基回到家里,没脱外衣,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像中了魔法样呆呆地坐了很久。他好像觉得,只是到现在他才明白,人为什么值得活着;他的所有意图,打算,所有这些荒诞无稽的想法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的整个心灵汇合成一种感情,一种愿望,希望获得幸福,希望占有,希望获得爱情,获得女人甜蜜的爱情。从那天起,他开始经常到科罗宾家里去。半年后他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并向她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将军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在拉夫烈茨基初次来访的前一天,就向米哈列维奇打听过,拉夫烈茨基有多少农奴;而且就连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尽管在这个年轻人向她献殷勤的这段时间里,甚至在他向她表白爱情的那一瞬间,她都保持着平常那种心情宁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可是就连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也已经知道,她的求婚者是个很有钱的人;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却心想:“MeineTochtermachteineschoQnepartie①,于是给自己买了一顶新的直筒高女帽。

  

①德语,意思是:“我女儿就要结一门很好的亲事。”

十五

就这样,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不过附有某些条件。第一,拉夫烈茨基得立刻离开大学:谁会嫁给一个大学生呢?而且,一个地主,一个很有钱的人,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像个中学生一样去上课,这是多么奇怪的念!第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要亲自定做和置办嫁妆,甚至挑选未婚夫送给她的礼物。她有许多具体的目的,许多爱好,而且酷爱舒适,也有本事为自己谋求这种舒适。结婚以后,拉夫烈茨基立刻和妻子一道乘坐她购买的舒适的四轮轿式马车到拉夫里基去,这时,她这种善于设法让自己过上舒适生活的本事使他感到惊讶。旅途中他周围的一切,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都考虑得多么周到,什么都预见到了,什么都事先准备好了!在各个舒适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些多么好看的旅途用化妆用品箱,多么让人喜爱的梳妆盒和咖啡壶,每天早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又是多么可爱地亲自煮咖啡啊!不过,拉夫烈茨基当时顾不得观察:他在享福,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像个孩子样沉缅在幸福之中了……他,这个年轻的阿尔基德①,也像孩子那样天真。无怪乎他年轻的妻子全身都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种魅力;无怪乎她让他感到,她会使他得到从未体验过的、神秘惬意的享受;她实际给予他的超过了她所应许的。他们来到拉夫里基,正值盛夏,她发现房屋又脏又暗,仆人不但可笑,而且还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老式人物,然而她认为,甚至不需要就这些事情向丈夫作一些暗示。如果她打算在拉夫里基住下来,她就会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改造一番,当然啦,首先要改造这幢房子;然而她头脑里连一刹那也没产生过要长期住在这个偏僻草原上的念头;她住在这里,就像住在野营帐篷里那样,温顺地忍受着一切不方便,对这些不方便觉得好玩,拿它们开开玩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看她教养过的孩子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新主妇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也不能和睦相处;她本来可以不管她,可是科罗宾老头子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务:经管这么近的至亲的产业,他说,即使对于一位将军来说,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应该说,即使让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去管理一个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外人的产业,他也是绝不会嫌弃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发动进攻了,她做得十分巧妙;她事先不露声色,看样子完全沉醉在蜜月的幸福、乡村的宁静生活、音乐和阅读之中,却渐渐地弄得格拉菲拉再也无法忍受,一天早晨,她像个疯子样跑进拉夫烈茨基的书房,把一串钥匙扔到桌子上,宣称,她再也不能管家里的事情,也不想留在村里了。妻子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让拉夫烈茨基有了思想准备,因此他立刻同意姑妈离开这里。这一点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却没料到。“好吧,”她说,她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了,“我看得出来,我在这儿是个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谁从这儿,从我自己家里赶我走的。只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我的侄子:无论在哪里你也安不了家,一辈子只能漂泊游荡。这就是我留给你的最后赠言。”就在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了。过了一个星期,科罗宾将军来了,他的目光和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讨人喜欢的忧郁神情,着手把全部产业都接管了过来。

  

①阿尔基德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九月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自己的丈夫到彼得堡去了。她在彼得堡的一座非常漂亮、光线充足、家具布置得很雅致的住宅里过了两个冬天(夏天他们搬到皇村去);他们在社交界中层、甚至上层人士中结识了许多人,频繁外出做客,也频繁地接待客人,举办过许多次最为迷人的音乐晚会和跳舞晚会。瓦尔瓦拉·帕夫洛甚娜像灯火吸引飞蛾那样1848年《共产党宣言》发表以来世界历史发展的三个主要时,吸引着客人们。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并不完全喜欢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妻子劝他去任职;根据父亲以前的经历,也根据自己的见解,他不想去做事,但是为了迎合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仍然留在彼得堡。不过很快他就领悟到,谁也不会妨碍他离群索居,他有一个全彼得堡最幽静、最舒适的书房,并非毫无意义,而且,对他关怀备至的妻子甚至也愿意帮助他离群索居,——从那以后,一切都过得非常美满。他又着手进行自认为尚未完成的、自己的教育,又开始阅读,甚至开始学习英语。看到他那健壮、魁梧的身躯终日俯案,他那丰满、红润、胡须浓密的脸有一半被词典和笔记本遮着,是让人觉得很奇怪的。每天早晨他读书学习,午饭吃得津津有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个很好的主妇),每天晚上都进入一个芳香袭人、幸福愉快、挤满了年轻、快活的人们的迷人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那个热心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个儿子,让他高兴了一阵,但是可怜的孩子活了没有多久;他在春天里死了,夏天,听从医生的劝告,拉夫烈茨基带着妻子出国,到有矿泉水的地方去疗养。经受了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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