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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得极是,遇到这种事不挺着又有啥办法?
《生命的呐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二十二节
没等满月,母亲就带着哥哥和姐姐跑到开原县城,通过一位表哥,终于找到了那位办父亲案子的县官——一个姓史的又黑又瘦的小老头。母亲一直叫他史官。
母亲对史官说,父亲是冤枉的,是寡妇母女陷害他,请求史官秉公办案放了父亲。史官坐在太椅上一言不发,末了,见母亲将三百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说了一句:“回去等你男人吧。”
听到这话,母亲急忙跪下给史官磕头……
三天后,被关押了一年多的父亲,第一次被带到县衙门过堂。
在大堂上,父亲拒不承认自己调戏过寡妇二婶,说他因为拒绝娶寡妇二婶作二房,所以才遭到二婶的诬陷。父亲本以为过完堂就该放他回家了。
可是,史官却在大堂上宣判:“张国卿目无国法,多次调戏亲弟
媳……”
一听这话,父亲勃然大怒:“不!我从没调戏过她!是她诬陷……”
原来史官也是信教的,与张大师的私交甚笃。寡妇二婶早用重金买通了他。
就在这时,大堂里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吓得道貌岸然的史官顿时目瞪口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那风尘仆仆的母亲抱着姐姐,领着哥哥,不顾衙役的阻拦,拼着性命闯到了史官面前……
母亲瞪着一只眼睛逼视着史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姓史的,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史官,你收了我的大洋还要判我男人!我告诉你,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说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史官面前,把手里攥着的一把大烟泡,猛地塞到了嘴
里……
这可吓坏了史官,他怕出人命,急忙宣布休庭。
原来,母亲到家第二天就接到表哥捎来的口信,说父亲的案子明天就要过堂,而且凶多吉少。母亲只好雇马车连夜又赶往开原。
母亲吞下大烟泡之后,并没有死,很快就将大烟泡排泄出去了。大烟泡外面包着一层蜡纸,只要蜡纸不脱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像现在用人体走私毒品一样。
母亲的壮举轰动了衙门,也轰动了整个开原县城。母亲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父亲的故事,在大台村那一带流传了很久,1988年我第一次回故乡去看望姑姑,姑姑还说起这件事呢。
当年,母亲对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当我撰写这部书稿,当我开始反思人生、审视父辈时,却另有一番深刻的感慨:
我的父母虽然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草民,进城以后也只是一个下等公民,没有任何值得儿女炫耀的地方。但是,在那吃人的黑暗社会里,为了家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利,他们居然在操纵着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前,在极其强大的宗法势力面前,毫无惧色,顶天立地地活了一把,上演了悲壮而感人的一幕,实在令晚辈感到钦佩和自豪!我佩服母亲视死如归的勇敢,更佩服父亲宁肯坐牢也不肯屈服的个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发生这一幕不久,寡妇二婶就去世了。寡妇二婶的家人提出要分张大师的家业,父母同意分给她一座山头。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总算结束了。双方打官司折腾的都是张大师的家产,所以土改时我家被划为中农。
父亲回家那天,父母守着火盆聊了半宿。
母亲一边往火盆里抖落着父亲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诉说着一年来的遭遇,说到孩子的死,母亲哭了。
父亲却说:“嗨,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刚死,他败家的老婆就来诬陷我……要不是你当堂吞下大烟泡,我说不定要蹲几年大牢呢!你说这败家的世道……”
父亲觉得这一年多的监狱蹲得太窝囊,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天天躺在炕上生闷气。他决定去奉天找点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就不受张大师的气了。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生命的呐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二十三节
这天半夜,只听拉一声,窗户纸忽然被人撕下来了。
被惊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背枪的,以为来了胡子。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上前应酬:“各位长官,穷家寒舍的,没啥像样东西……孩子他妈,快给长官烧水沏茶煮鸡蛋!”
一个当官模样的说他们迷路了,让父亲送他们去金寨。
金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父亲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对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带孩子先睡吧!”
母亲说,那天晚间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门外的山坡上,望着那条落满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第二天,母亲带着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从金寨回来她就病倒了。她觉得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太险恶、太难熬了。父亲刚从大牢里出来又被人抓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难熬也得活下去。从此,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打发着艰难时光。
第二年春天,终于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他被抓去当兵了。捧着这封信,从不落泪的母亲放声大哭,总算知道父亲还活着呢。
春天,母亲带着哥哥和姐姐开始种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母亲就到山外的村里雇来几个帮工,为了让帮工好好干活,母亲给他们做高粱米面菜团子吃。清晨三点,天刚放亮,母亲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将高粱粒子搓下来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来白菜剁馅、和面、包菜团子……中午,帮工们看到母亲挑着两桶菜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地头,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能干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深山老峪的山沟里,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每天晚间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很长时间连共青团都入不上。
《生命的呐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二十四节
从父母身上,我看到了那代人的悲哀与无奈,但从母亲身上,却看到了中国女性勤劳、坚强、不畏苦难、不惧强权,敢于维护自己权利与尊严的高贵品格!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在宗法势力极其强大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父亲,在大堂上怒斥贪赃枉法的县官,冲着黑暗势力吼出内心的愤怒:“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
是的,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地位高低,不在于势力大小,更不在于贫富差异。
中国近代向世界列强跪了一百多年,最后跪来的是什么?是耻辱,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是日本奴役中国东北十五年,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
在决定打不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一个堂堂作家,就这样一次次地被伤害、被折磨,难道你连父辈的骨气都没有吗?难道你们这些作家的尊严和权利就这样被人践踏,被人欺负,却连个声都不敢吭吗?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跪下去吗?
“不,我是人,我要站着活!我要像母亲那样,活出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自己的权利来!”我知道,这是我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格,向我发出的最后通牒。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生命的呐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二十五节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暗的天空第一次飘起清冷的雪花。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蹲在山坡上捡山楂,忽然觉得下身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她知道是我顶破胞衣要出世了。她摸到了我湿漉漉的脑壳,只要她一使劲,我就降生在那落满树叶、飘着清雪的山楂树下了。她急忙解下围裙兜住我的脑袋,挺着大肚子连滚带爬地向家里奔去,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家里蹭,直到父亲带着大黄狗赶来……
可是,不知是母亲夹得太紧,还是羊水流光了,到家以后,已经露头的我却迟迟不肯降生,一直折腾到申时,我才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成为这个贫困家庭里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的到来不仅成为十几口之家的累赘,而且使四十三岁的母亲羞于见人。
当时,我嫂子刚生下大侄女不久又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个年代,婆媳同时怀孕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母亲不愿在家人面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出去干活,割豆子,掰包米,捡山楂,什么活都干,天黑了才走进家门。
所以我一出世,就被母亲塞到了炕琴底下。
母亲本以为不会有我了,偏偏又怀上了,所以父母一直叫我“老多咕”。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儿,给我取名叫奎文,哥哥叫奎武,两个男孩儿一文一武,一看我是女孩儿,就叫我雅文了。三个姐姐分别叫雅珍、雅琴、雅艳。
1988年夏天,我和大姐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俩去沟里山坡上寻找过那棵山楂树。可是四十多年了,不知是山楂树早已老朽,还是被人砍掉了,总之,记载着我生命初始的那棵山楂树已经不存在了。
当时,大姐指着山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茅茅小道问我:“雅文,你还记不记得你丢小筐的事了?”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初生那天的傍晚,我想母亲可能就是沿着这条小茅道下山的……
“你不记得咱爸给咱每人编了一只元宝小筐,咱姐儿几个挎着小筐去采樱桃、采野菜了?”大姐又问我。
啊,当然记得,那是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每人挎一只小筐,满山遍野地疯跑,摘樱桃,采蕨菜,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