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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蕖正在一边儿整理书包,听见这话,立刻想起董嬷嬷那个腰围子,一扬脸儿问:
“嬷嬷,你不是说奶奶要有急用,你就把那棺材本拿出来垫补吗?”
董嬷嬷没提防海蕖这猛地一问,“啊、啊”了两声才说:
“是啊,我本是要这么来着!”
“那你快拿出来呀!”
“这也就说不得了,嬷嬷你就拿出来吧!蜂场赚了呢,有你的红利,赔了呢,跟别的股东一样,不陪你。你大概还信得过我吧!”二太太苦笑着把话说完。
“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跟您这么多年了,您有难我能不帮吗?”董嬷嬷嘴里慷慨陈词,身子却磨磨蹭蹭,站了站,仿佛在考虑什么,半晌才仿佛下定决心,毅然取出她那腰围,交到二太太手里。
“呦,好密实得线脚啊”!二太太惊讶的看着那些缝的密密的小圈圈说:
“您倒是能攒了几个棺材本,我呀,要是一到倒头,怕是家里连个整数也拿不出来。唉!”二太太的眼圈又红了。
“太太您快别这么说,这么大个宅门儿,我们这穷家小户的怎么比的了?眼前也不过是一时之难,老佛爷保佑着呢!”大人们在说话,海蕖在数圈圈,
“哈,整整一百!嬷嬷成了大股东了”!
二太太又把从卖给小艳秋那副钿子上拆下来的一颗珍珠、两块翡翠搭进去,勉强够上了王先生计划的数儿。可是,还有半年的花销呢?第二天,二太太问到二老爷的头上:
“我说,你倒是想点儿主意啊!”
二老爷挠挠头想了半天把手一摊说:“蜂场开、开了张,哪儿不能挪、挪点儿?车、车到山前必、必有路,到时候再、再说。”
二太太一听,跟没说一样,决定不再跟他商量,二老爷也决定不在过问此事,本来嘛,蜜蜂怎么个养法?不知道;蜂场怎么经营?不清楚;以他一个天皇贵胄,伺候蜜蜂?岂不是笑话!再要躬亲运筹,简直是不可思议!说到过日子,以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整天介掐着指头计算柴米油盐,更是有辱门风!蜂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办好了呢,也未尝不是自己的体面,公子哥儿,能实业救国,难得、难得!办不好呢,哪能办不好呢?他不必没事找事的瞎操心。
蜂场决定办,王先生任蜂场的会计,海林充当技术指导——他买了不少养蜂的书,放了学不做功课,一门心思的拿着这些书到蜂场去对照实践。此外还有一名伙计,这位伙计就是董嬷嬷的弟弟。他原本是一位巡捕,早嫌一天到晚站在巡捕房子里又受累、又得罪人,现在能改行,还能带着老婆孩子住蜂场那两间西房,何乐而不为之!蜂场开张,离着赚钱还八字没一撇儿,二老爷的手脚到越来越大起来,他既然认为一个人不该预支烦恼,那当然就该预支欢乐了,他此时仿佛已经是养蜂业的名士,百万富翁了!人,投一回胎,不容易啊,现在不是有一个自己名下的场子了吗,多乐一回有什么不可以的,多请回清音怕什么,理所当然;多抽几口怕什么,有蜂场顶着呢,活着就是好,乐吧!
然而,二太太可是日渐消瘦了,三天两头的嚷肚子疼,嘴上不停的念叨:“过了节我上蜂场养病去“。
农历五月,人们已经脱下夹袄,穿上府稠大褂,风只在一早一晚还有点凉爽气。燕宅正院顺着西墙那三颗桑树正当时令,结出密密麻麻、有紫有白的的桑葚,鱼缸旁边的石榴树冒出红嘟嘟的花骨朵;大街上马路两旁的小摊上摆出了一堆一堆小而红、带着把儿的十三陵樱桃,还有一把儿一把儿用马兰叶子梱好的艾子、蒲叶;挂着“满汉饽饽”招牌的饽饽铺贴出来“五毒饼”得黄纸贴儿,胡同里出现了挑着挂铃铛的挑子、吆喝着”修理扇子唻”“修理雨伞”得小贩,卖粽子的更是栉比鳞次,各种馅儿的粽子,有的摆在从中南海拉来的天然冰上,有的摆在沾透凉水的蓝布上,到处充满了端午节的气味儿。
端午一大早,燕宅各个屋门已经插上了艾草、蒲叶,门楣上头贴着五只蝙蝠的“五福临门”木刻画,挂着用红电光纸剪的五毒儿——蛤蟆、蜈蚣、壁虎、长虫和蝎子,大门贴上了钟馗像。海林和海森摘下一布兜子鲜桑葚,刘妈拣出最大最好的洗的干干净净,和大红樱桃一起装在果盘子里,摆在堂屋八仙桌上。海蕖剪短得头发已经长出三寸,董嬷嬷说什么也不许她在修短,今天就又续上她剪下的辫子,又给她梳了一回“倒打锣”,以便在大红辨跟上戴上那串坠着丝线粽子和丝绒的五毒儿。海森的后脖领子上也挂上一串“福儿”——用棉花和棉布做的桑葚、樱桃等应时的果蔬,下面坠着一个“方胜儿”。最后董嬷嬷又沾着雄黄在这小哥俩得脑门儿上画了一个“王”字。
“快让太太瞧瞧去!咱们姑娘多好看!”
“唉”!二太太看见海蕖,并没显得很高兴,反而叹了口气。
“您可真是!干嘛老跟自己过不去呀?”董嬷嬷故意笑得十分真诚,
“您瞧,蜂场办的越来越火势,您就擎等着攒钱给姑娘置办嫁妆吧!”
“唉!我等的到那一天啊!”二太太说着沾沾眼泪:
“咱们家的日子,就我这身子骨儿,你还不清楚?”
“是啊,要不怎么说您得好好将养着呢,这个家还不全靠您撑着?但愿咱那位爷能立个志,把蜂场的事经营起来,您也歇口气。”
“他?嗨!人一抽上大烟还能有什么救儿!你看姑太太家不就是个例儿?姑太太瘫痪了,姑老爷成了没头苍蝇,眼瞅着那点儿光景就让他踢蹬光了。我看啊,咱们家也难免有那么一天……”二太太说着看了海蕖一眼。
“姑娘要是长得跟她大姐那样我到放心了。”
二太太平时最爱听人夸海蕖好看,今儿个却但愿他和海蓉一样傻大黑粗。海蕖愣了一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董嬷嬷却完全理解,说:“唉!老天爷保佑吧……。”
二太太的这病说起来也已经有六七年了,眼下白眼珠儿渐渐变黄,肚子大得仿佛怀了五六个月身孕,肚子里面的那两个硬块儿连海蕖也能摸得出来。不知道请过多少位大夫,喝过多少剂汤药,可病情总是有增无减。眼瞅着没辙了,这天姑老爷突然想起“萨满”来了。
“萨满”是满人的原始宗教,和其他的一切宗教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说上界是神仙享福的天堂,中界是芸芸众生奔波劳碌的世界,下界是恶人受罪的地狱。二老爷也就约略的知道那么一点儿,可是供奉什么神佛、奉行什么教规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唯一的记忆就是和巫师一样的萨满老爷和萨满太太。二老爷把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头一个赞成的是佟姑老爷,他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救生圈儿一样,把腿一拍说:
“嗨!真是遇事则迷呀,二哥,我想起来了,西城就有一个‘乌达满’哪。”“乌达满”是对萨满太太的昵称,姑老爷这么说为的是显得近乎。
“硕果仅存呀,快请来吧!”
二老爷听了这话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似的,立刻重金礼聘,车迎这位硕果仅存的“乌达满”,并且邀请舅太太和白四太太相陪。姑老爷还把四老爷也请来“观礼”。
这会儿正是仲夏季节,前后院花团锦簇,香气宜人,堂屋的胆瓶里插着几只淡雅的海棠,人们手中都拿着折扇。这天刚过午,萨满太太就很有气派的来到了燕宅。
小熊在影壁后面高声回:“萨满太太到!”舅太太和白四太太赶紧迎出堂屋,海桐兄妹几个正在暑假期里,也都迎了出来。他们表面上是出于礼貌,实际是为了看热闹,他们都觉得说萨满太太会掐诀念咒十分可笑,海蕖更觉得这个人物既神秘更可怕,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来客:只见这位萨满太太四十来岁,挺长挺长得一张瘦脸上擦着挺厚挺厚得脂粉,头顶上挽着个挺大挺大得旗鬏儿,瘦长的身上穿着一件挺肥挺肥得蓝宁稠旗袍,满脸的阴森气,跟冥衣铺的王奶奶一个样。萨满太太和舅太太、白四太太彼此请过安后就像穿着花盆底儿鞋那样笔挺笔挺的进了堂屋。海桐兄妹谁也没给她见礼,这时候董嬷嬷扶着二太太从寝室走出来,勉强和萨满太太请安见礼。佟姑老爷和白四老爷都进东里间回避,二老爷和她见了礼,结结巴巴的说:“您、您就多费心吧 !”
侍过茶,萨满太太略微问了问病情,就请二太太面南坐在太师椅上,又吩咐去取一碗“井拔凉”水听候使用,然后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印着什么咒语的黄方表纸,放在二太太隆起的肚子上。又教人搬过一把椅子,她在二太太对面坐下,开始闭目掐诀、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得念诵着什么,仿佛她的秘密与灵验全在别人听不懂的念诵之中。她这么嘟嘟囔囔地念了大约半个钟头,便由快到慢、由轻到重地浑身颤动起来,海蕖吓得赶紧拉住海森的手不放。她这么大抖特抖了一阵子之后,就一口一口的倒气儿,仿佛嗓子眼里憋着个大气球。这时候,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憋着气,眼神不错的盯着萨满太太的精彩表演。而这个时候二太太或者是已经累了,或者是根本对这事就不屑一顾,双目紧闭由她摆布。忽然萨满太太左手一张又急忙收拢,把大拇指掐在中指肚上,右手叉开五指并拢,想抓住点儿什么东西似的,赶紧攥住,睁开眼,及其郑重其事而又非常缓慢的把右手二拇指伸出来,像是把抓到的那点空气都凝聚在这个手指头上了,离着一尺远冲着二太太肚子上那张黄表纸煞有介事得画了一通,同时嘴里念道的更加起劲了,汗液也从额角上流了下来。
大家虽然不懂她在画什么,可还是都那么恭而敬之、虔诚之极的静观,只有舅太太脸上带着一丝不便露出的笑意儿,并且毫不掩饰得眨了几下眼。萨满太太就这么连说带画的折腾了足有十分钟,然后眯着眼运气,把两腮帮子憋的活像含着俩核桃,接着就噗得一声直朝二太太的肚子喷去,接着又赶紧运气,就这么着如是这般得运一回气,喷一口,喷了五口“仙气”,似乎此时二太太腹中的硬块儿已逐渐化为乌有。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得等着萨满太太喷第六口气时,突然听到一个山响的大嚏喷,这一个大嚏喷把萨满太太送了回来。萨满太太睁开眼,从袖口里掏出快极大的绸子手帕,沾了沾汗,定定神儿,把盖碗儿里的凉茶一饮而尽。二太太和所有的在场的人一样被这一声惊人的喷嚏吓的如梦方醒,都长长的出了口气。萨满太太又从衣襟的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得火镰和一撮黄澄澄得火绒极为熟练的把火打着,拿起二太太肚子上的那张黄表纸,就着水碗点燃,黄纸烧尽,纸灰落进水碗,然后吩咐刘妈:“请太太晚上临睡前把这神符神水用下,这是圣水!”大伙煞有介事的看着,却谁也没有看见那张黄表纸上有什么神符,那碗井拔凉水有什么两样,看见的只是一碗漂浮着纸灰的凉水。
就这么着萨满太太一连来了七天,每天都这样喷几口“仙气”,留下一碗带纸灰的凉水,而后当之无愧的享受一顿酱肘子加烧饼,揣起一个包着两块大洋的红纸包儿,扬长而去,同时满应满许的说,有这么三五个七天,担保太太大病离身,跟好人儿一样。
且不管二老爷花得起花不起这份“药钱”,也不论所有的老亲新友怎么看这件事的真假,二太太本人先就不配合了,只第一个疗程结束,就带着刘妈到蜂场吃阿胶、静养去了。二老爷的十几块大洋就这么着打了水漂儿,酱肘子铺又多了一笔账。二太太一走,虽然明令一切内务由董嬷嬷代行职权,可是究竟名不正则言不顺,燕宅一下子就乱了套。燕宅的规矩是扫屋里地用潮锯末,擦桌子用湿搌布,鱼缸每天换一次水,文竹五天浇一回,这本来都是刘妈的事,多年来她奉行无误。现在可好,刘妈跟太太去了蜂场,董嬷嬷本不擅长此道,又指挥不灵,结果是地上是土,桌上是灰,鱼缸里泛着臭味儿,小金鱼翻了白肚儿,没到半个月那漂亮得金鱼缸就剩下了浑浊的污水了……二老爷里里外外“大事”多,本不屑一顾这等小事,这下子没人管了,他到觉得轻松了,往鱼缸里磕点子烟灰也是一种享受,自在啊!眼下已经入了秋,院子里的花草用不着每天浇水,负责打扫庭院的小赵也由天天打扫改为了隔三五日才用大扫帚抡一会,三下五除二便扫完了,脏土往墙角一堆拉到。两顿饭,厨房还勉强能按时开上来,只是顿顿是炸酱面,并且原来的抻面也慢慢的改成了从胡同口面铺买的切面了,晚饭的四菜一汤顿顿是炒莲菜和清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