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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给穿衣裳吧!”
这时候二太太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珠直往上翻。刘妈立刻过来把海蕖哥儿俩拉到外屋,舅老爷把他们俩揽在怀里,不住地叹气。又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见海林高声叫起来“奶奶、奶奶!”海桐、海蓉也高声叫“婶妈”;其她的女宾有的叫“二嫂”,有的叫“二姐”,乱成一片。海蕖被这片惨厉的喊叫声吓坏了,“哇”得一声就哭出声来了。白四老爷赶紧过来说:“先别哭!还没到举哀的时候呢!走,跟我到院子里去,六哥子也来。海蕖只好强忍着泪收住声儿,耸着鼻子让表爹拉了出去,海森到好像很懂这个礼,一直站在那儿楞楞的眨巴着眼。忽然喊叫声又一下子噶然而止,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极低得说话声,脚步声也是极低极低的,好像是怕吵醒谁似的。站在外面的人都屏息静气的听着、等着。海蕖想哭可不敢哭、不能哭,心里堵的难受,觉得时间特别难熬,整个宅院的空气就像凝结了一样,她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董嬷嬷总算出现在了门口,低声儿问:
“梁大爷呢?”话音刚落,专为大宅门儿承办红白喜事得梁义山就闪了出来,他急步走近董嬷嬷,也是低低得应着:
“伺候着呢!”董嬷嬷朝他点点头,他马上转过身来提高嗓门冲南墙根儿喊了一声
“烧倒头骄喽!”
这会儿海蕖才发现南墙根儿放着一乘纸扎的骄子。小熊儿正站在那儿划洋火。轿子点着了,火焰由小到大,在一片火光中,梁义山拉长了声音又喊:“举—哀—!” 于是大家这才一起嚎啕大哭起来。二太太的灵魂就在一片哀哭声中坐着这顶纸轿子升天去了。海蓉哭得丄气不接下气,并突然喊起奶奶来,而不是喊婶妈,海蕖不住声的喊着奶奶,泪也不顾的擦一把,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使劲的哭喊母亲就能听见,她不信奶奶会再也不理她了。海森不知道又犯了那股子劲,先是愣着,然后又突然以极大的声音“哇”得一声哭喊起来。声音之大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就在这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中,董嬷嬷哽咽着走到二老爷身边说:老爷,请各位老爷进去吧!然后走到海蕖、海森身边,拉着他们的手打头进了屋。
二太太的遗体已被停放在地中央的那付铺板上。遗体上盖着薄薄的棉被,棉被上面是一条黄地红字的的陀罗经被,一张印着经文的黄表纸盖住了二太太的脸。灵床前的小桌上点燃了“引路灯”,供桌上摆着倒头饭——一碗热气腾腾的满碗白米饭,饭碗的中央直插着一双筷子。李妈和那位临时请来的帮工抱来了一大摞黑棉袄和白色孝袍子,二老爷带着大家到里屋换穿停当,又把大家带了出来,同时吩咐孩子们跪在灵床两边的拜垫子上,海森、海林跪在白垫子上,海蓉、海桐跪青垫子,海蕖跪蓝垫子。紧跟着小熊引进来一堂和尚,他们穿着袈裟、披着“偏衫”、擎着木鱼、打着闷心,由头戴法师帽、手摇“法令”的主座儿领着,用后嗓音“咿咿唔唔”地念着“倒头经”,肃穆之中又增加了几分阴森之气。二老爷十分严肃而悲戚地给二太太的遗体上了三柱香,奠了三杯酒,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跟着是孩子们顺序奠酒、叩头,然后是所有在场的至亲按照亲疏远近、男女有别地向死者磕头到别,最后行告别礼的是家里的佣人们。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停止了哭嚎,十分认真而虔诚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整个告别仪式和和尚们的“倒头经”同步进行,也几乎同步完成。 和尚们念完倒头经退了出去,董嬷嬷就把海蕖、海森拉回后罩房,厨房这时候送来了滚热的红豇豆小米粥、炸馒头片和一小碟儿醋伴疙瘩丝,海蕖这才想起来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
当晚海蕖就住在后罩房,这是哥哥们的宿舍,她跟母亲住的东套间要等“园光”以后才能住人。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两三点,她和衣往三哥海森的床上一躺就睡着了。海蕖这年虽然已经快十二岁了,也一直认为自己知书达礼,然而她毕竟是个孩子,还不知其后的利害,在母亲刚刚谢世之时,除了按照大人们的安排哀哭和不知为何害怕的哭嚎之外并没有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悲伤,这些繁文缛节实在让她太累了,于是到头便睡去了!不知道过了多大工夫,海蕖被刺眼的灯光晃醒了。睁眼一看,原来屋里换上了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卓二妈正在给三位哥哥剃头。按照古礼,儿子服丧一百天不许理发,于是海森、海林就被剔成了光头,海桐也由分头改成了小平头。
轮到海蕖们这些女孩子了,看着她们的秃尾巴,董嬷嬷又发愁了:我们姑娘和大姑娘、大少奶奶怎么打扮呢?她郑重其事地向舅太太请示。按老礼,未婚的女孩子是用黑布带子箍在头上,然后在辨根儿上搭个十字儿,结了婚的女子是放辫子,然而她们都早已剪了辫子,大少奶奶还烫了头。
舅太太对于这种事向来不讲究,拿不出个主意。二老爷又只好和舅老爷、白四老爷郑重其实的会议商量,最后决定女孩子们和哥哥们一样戴帽头儿。一会儿李妈果然抱来了一摞孝帽子,按照规矩给儿子海林和海森戴上了白帽疙瘩,女儿海蕖和侄子海桐戴黑帽疙瘩,侄女海蓉戴蓝帽疙瘩。带上帽头儿,海蓉和海蕖简直和傻小子一个样, 大少奶*上只能系上一块黑纱。
忽然二老爷磕磕绊绊地一头闯了进来,进屋就嚷:“糟、糟了,姑太太没、没了!”
“啊?”在座的都大吃一惊。
“王顺,才、才来报丧,说也是吃、吃晚饭的时候,躺、躺在炕上打、打呼噜,叫不醒,俩钟头就睡、睡死过去了。”跟咱们太太一、一个时辰,什么都没准备,咱们又去不了,怎、怎麽办呢?”
“哎呦,姑太太赶得真不是时候!”董嬷嬷正打扫地上的的头发茬,手里拎着笤帚说:“可是老爷,说什么您也得去一趟啊,娘家人不去,怎么入殓呢?”
“嗯,是啊、是啊,那、那我明天抓空儿去一趟。姑老爷八、八成连白事也办不起了,这可可怎么好、好啊!?”
“唉,姑老爷这些年踢腾得也太离格了,依我看呀,姑太太就是让姑老爷气死的,现在闹得连白事都办不起,姑太太这辈子活得也真窝囊!连个后备手都没给自己留下……!”董嬷嬷这话是说给二老爷听得。然而二老爷已经顾不得想这些,只顾挠头叹气的找王先生要主意去了。
“唉,可怜啊,姑太太连个顶丧架灵的人都没有!”
海蕖楞楞得听着董嬷嬷的话,不明白是怎么会事,她能记得的姑父家就是小表弟摔的那对小磁猫和姑父砸的那面落地大玻璃穿衣镜……
然而二太太的白事照旧极其风光又毫无意义的照章办理。
这一宿,大人们当然彻夜未眠。报丧条子不但早已印就,上款也早都写好。账房王先生就和事先请好的几位“知客”忙不迭地填好日期、时辰。报丧条子上写的是“燕宅家人报”。天一亮,家人大黄和小赵、小熊便分头送出。才一过午,燕宅就不断有至亲来“探丧”,头一位来的是白四太太,她一进后院就立刻放声嚎啕,哭声尖锐凄厉,一反平时有气无力的常态。董嬷嬷立刻对跪在灵床边的海蕖说:
“哭哇,快着,亮开嗓子哭!”
不知是董嬷嬷这话招的还是被白四太太引的,海蕖真的“哇”得一声哭了起来,于是大家便也一起放声大哭。大约三分钟后,刘妈过来扶起大哭的白四太太,董嬷嬷赶紧搬过一把椅子扶她坐下,自己又极伤心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劝着白四太太:
“这也是我们太太的寿数到了,唉,眼看着姑娘哥儿都长大成人了,可怜怹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就、就撒手人寰了……”
她这么一劝,到惹得白四太太更伤心了,刘妈赶紧过来劝说:
“四太太节哀吧,董嬷嬷该请四太太奠酒了吧?”
董嬷嬷这才止住哭声,吸吸鼻子赶紧说:
“四太太您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请您奠酒吧。”
白四太太也就止住了哭声,刘妈赶紧送上手巾把儿,白四太太擦去泪痕,起身整整衣服,给二太太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礼,海蕖和几位哥哥姐姐一一叩了孝子头,还了礼。这一过程结束,白四太太这才得空问董嬷嬷:
“不是前几天服了药见好了吗?怎么这么快?到底还是没熬过去?”
“唉,那是回光返照啊,我们太太的身子骨儿早就掏空了,架不住那么重的药剂子。都怪我们老爷大意,也没找人好好看看那个方子。”
“唉,是啊,你们老爷就是大意,要不也不至于这么快呀!”
“是啊,我们老爷知道打下血块子还高兴呢,可……唉!可怜的是我们姑娘……”
董嬷嬷突然把话题转到海蕖身上,海蕖也突然觉得自己确实的可怜起来。就又噼里啪啦的掉起眼泪来。海蓉更是哭的背过气去,大家又是一阵忙乱。旁边单有几为知客,专门负责劝客止哀,客人一止哀,就上香、奠酒、叩头,然后满脸悲戚,低声低语地又千篇一律地询问二太太的病情,表示哀怜,关注与慰问。知客一边由舅老爷代为回答,堂客一边由舅太太代为回答,海蕖们只能跪在地上垂首“稽头”,表示哀痛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开头,来一位客人,她们便陪着真心实意地大哭一场,慢慢地发现客人刚才那么肃穆地向她们表示慰问后,转身就面带笑容地跟其他客人寒暄去了,脸上连一颗泪花也没有,晚上海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哥哥、姐姐们,海桐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哭丧嘛,本来就有真有假,正所谓有泪无声为之泣,有声有泪为之哭,有声无泪为之嚎,要么又怎么叫嚎丧呢?”
听了大哥的话,海蕖想了想说:“大姐哭得背过气去了,我怎么就不会呢?”
“唉!你呀,还小,再着说这不是会不会的事儿,你还不知道没娘的滋味儿!”海桐叹了口气说。
的确,海蕖不是二太太一手带大的,况且也还没有真正体会到没娘的滋味,也就实在并不至于泣血,倒是海蓉哭的昏倒两次,白四太太叹着气说:
“大姑娘是哭她自己的亲额娘呢!”
“可不是吗,要说我们姑太太可没错待过大姑娘,就是大姑娘的脾气别扭,不招人疼。”
白四太太打心里同意董嬷嬷得这句话。她不想再议论海蓉,就把话头一转说:
“姑娘,别哭了,以后多听嬷嬷的话!董嬷嬷,以后三姑娘就权杖你照应了,我们那位老爷……唉!”说着又掉下眼泪来,海蕖也呜咽个不止。
“四太太,您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让姑娘受委屈,”董嬷嬷的眼圈也又红了,她怕海蕖再伤心,就忙把话岔开:
“您瞧,怎么这么寸,您府上的姑太太也……”
“是啊,我刚从那边过来,唉,不是我说,我们姑老爷是害了一位又一位,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说到这儿大人们都不言语了。
吊丧的客人履行过这几道手续,并不多留,有的到账房,对筹办丧事提供几条建议,有的就回家筹办“奠敬”用的挽联、挽帐、奠礼什么的了,准备开吊的时候来祭奠。
二老爷一边应酬客人,印讣文等,一边儿忙着请阴阳先生挑选入殓的吉日吉时,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第三天未时入殓。到了这天,长子海林抱头,次子海森抬脚,侄子海桐抱腰,二老爷亲视,把遗体轻轻的请进“材果”。这付棺材是最讲究的杉木十三园,已经上过五道掺着桐油的黑漆,前脸用金粉写着一个篆体的大寿字,遗体安放好,海林用筷子夹着一点儿棉花,在水碗里浸一下,给母亲擦眼“开光”,然后才盖棺。接下来是钉钉。铁锤砸在铁钉上,冷冰冰的“叮、叮”声像钉在了人们的心上,一刹那,里里外外又哭成了一片。一木之隔真的是天上人间了。 海蕖再也看不到坐在椅子上为她剥鸡头米的母亲,再也听不到母亲喊“妞儿”的声音了,连盖着陀罗被的遗体也看不见了,她这时候是一点也不掺假的和大家一起放声哭了起来。
入殓以后,灵柩被抬进了灵堂。灵堂设在前院上房,已经布置妥当。上房的荷叶门已经全部卸下,成了敞厅,挂着孝幔;棺材用两个长凳支的高高的,披着大红绣花绸子软罩。棺材前后都有供桌和奠池,官客在前面上香,堂客在后面奠酒。敞庭前脸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