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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热闹,打发着无聊。官客在院子里,堂客在廊檐下,大家像看二太太出殡那天一样的兴趣盎然。轿子到了礼堂门口,轿夫放下轿杆,二老爷用早已拿在手里的桃木箭,对准轿底一溜歪斜的射了三箭。三箭之后前面的轿杆往下一磕,把新人磕了出来。喜娘过来搀着新娘,往木炭烧得劈里啪啦的火盆走过去,新人提着下摆,先是战战兢兢,后是下定决心一步跨了过去。迈过火盆,进后堂稍息片刻,大礼开始。堂上红烛高烧、喜屏高悬,当中烫金红纸剪得双喜字格外耀眼;门外鼓乐齐鸣、震耳欲聋。两位老新人在伴娘伴郎的搀扶下分别由上、下场门上堂。二老爷身穿蓝段长袍、外罩青缎马褂,头戴红缨小帽,胸前十字披红,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很多,蛮像个英俊的新郎官儿;三十多岁的老新娘上身穿红底金花儿的湖绉大夹袄,下身是水红拖地裙,头戴红绒百花凤冠,脚蹬大红绣花鞋。脸上擦着厚厚的官粉,鬓角绞的斩齐,眉毛描的墨黑,口红点的鲜红,反倒显得木讷老像,没谁觉得二老爷娶了位小自己十好几岁的小娘子。两位新人站好,赞礼先生高唱:一拜天地……,两位新人规规矩矩朝着双喜字跪下磕头;二拜高堂……,高堂已逝,二位新人只能对着祖宗板子拜了下去;夫妻对拜……,二老爷一揖到地,新娘还了两个万福。就在新娘伸出手的那一刹那,海蕖看见了那只戴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那只红宝石戒指,血一下子涌上了头,她愤恨、她悲伤,她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白四太太不住的长出气,嬷嬷拉着海蕖扭过脸去,刘妈、李妈避到墙角,海林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神气里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无奈,只有海森傻呼呼的咧着嘴乐。交拜后两位新人被送进里屋做帐,除去伴娘外,闲杂人等一概免于入内。
这时候刘妈走了过来,对海森说:“六哥子,一会儿你朝屋里大声问一声‘生不生?’。”
“干嘛?”
“取个吉利呀!保佑新太太生儿养女,这是规矩!”
“海森什么都没想,果然大声问:“生不生?”
“生!”里屋喜娘用更大的声音脆生生的回答。
海森喊完了这句话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果然一回头,看见三哥在瞪自己,妹妹在抹眼泪,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忙凑到海蕖身边说:
“我,我是问煮饽饽生不生,她不是说生吗?好极了,让她吃了生的拉稀!”
“傻六,你真没心眼儿!”海林跩了海森一句。
“你真想让她生?她生了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吗?”海蕖脑子里转的是小白菜里的唱词:“娶了后娘三年整,生个弟弟比我强……”
“哎呀!你干嘛这么较真儿啊!那都是瞎扯。这么一说,她就真生了?那为什么老有人给送子娘娘烧香?再说,咱家姑姑过门的时候不也是这一套吗,可,一直都没生啊!……”
“傻六,别瞎说,咱姑姑是另一回事,你懂什么呀?净瞎说!”海林打断了海森的话。
海蕖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个过场,可听着这一问一答,心里就是不舒服。
开席了,大轴子戏开场。会贤堂外摆了十几桌席,宾客分男女就席,官客由海林兄弟招呼,堂客只有海蕖一人安坐。她得给每位客人奉上一杯酒、请一个安,然后说一声“请您入席”。客人们一一入席,场面在酒得作用下渐渐热闹起来,新人出来敬酒就更增添了喜气。海蕖这会儿觉得非常的累,只想回去躺下,白四太太不想看完这场伤心的喜事,只略坐了坐,就以不舒服为由告辞,海蕖也借送客的机会离席跟了出来,含着眼泪给白四太太再次请安道别,说:“表婶儿,您有功夫常过来呀!”声音又哽咽了。
“唉,那还用说?能不惦记你吗?唉!多往开里想吧”白四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她勉强控制住自己说:
“姑娘今天受累了!”这句话纯粹是例行公事,海蕖也按照例行的礼节再请一个安,说:“表婶受累,改日到您府上道乏去。”
走出门口,颖鸿问:“娟表姐他们有信来吗?”
“有。”
“没有提让你上南京的事吗?”
“我阿玛把口封的死死的,人家还怎么提!”
“三妹,其实都怪你自己!”这会儿海林走了过来:
“那会儿大姐给你出主意,你不听,偷偷跟他们一块儿走不就结了?哪至于今天找这个不痛快!将来还不定怎么着呢!”
“三表哥说的简单,就算是背着表大爷走了,让他急去,表舅、表舅妈也不敢这么把人带走啊!”颖燕轻轻柔柔回了一句。
“那有什么?大姐还不是自由去了,我阿玛又能怎么样?”
“那不一样”,白四太太提着旗袍下摆,小心翼翼的走下台阶说:
“你大姐是侄女,三姑娘是女儿,再说你大姐多大了,三姑娘才多大,怎么能比呢?”
海林不便和长辈还嘴,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妹妹叹了口气。
海蕖一言未发,“是啊,如果那时候真跟大姐走了……唉!这可能吗?自己反叛的起来吗?”
就这样,海蕖这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在大家的哭哭笑笑与担心叹气中交卸了女主人的职务,也走完了她充满幻想和乐趣的童年。
喜事过后,海蕖腿疼得三天下不了地,躺在床上看着母亲的遗像放声痛哭,现在她是真的懂得了大姐当初为什么会哭的死去活来了。
论说,满汉不通婚的老理在二老爷这儿还存在,当初通婚的时候,帖子上也写得是镶白旗旗人,可到娶进门才知道,这位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对大宅门儿的规矩、老旗人的习惯是一概不知,当初只冲着“大宅门”三个字才将一个女儿身嫁了过来。经过几次应酬后是越来越让燕宅的人看不惯了,连佣人都背地里指指戳戳,这位新人自己也难受,没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到受了不少约束,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觉得不自在。
嬷嬷就这么对王先生说:
“您瞧您,可办了件‘积德’的事,娶了这么位棒槌不说,没添别的,还多了杆烟枪。”
王先生皱着眉头说:“都怪我,光听媒人一面之词了,就冲着是个老姑娘,别的也就没细打听,真是得,这可上哪儿找这笔开销去啊。”
谁都知道现如今五色国旗已经悬挂了二十年,人们已经习惯说汉、满、蒙、回、藏,汉已居首,除了老饽饽店的门上还挂着“满汉饽饽”的招牌外,已经没谁把老旗人的规矩当成正理了,可在燕宅这类大宅门里衡量人的标准还是自觉不自觉的停留在原处,这可就苦了新二太太。
新二太太的确不是旗人,他的父亲姓徐,在世的时候开着个小饭铺,接待三教九流,家里是说穷不穷,说富不富,店里顾着几位厨子和跑堂的,家里也有两个使唤老妈子。开饭铺的还怕吃不上饭?虽没有满汉全席,可一般的煎炒烹炸决不会缺着,想吃什么,立刻端上来。她只有一个兄弟,从小就不成器,不但擎等着吃现成的,手脚还不干净,自己的老子对他都不放心。二老便把一腔钟爱放在了女儿身上。请老师教她念了几本《四书五经》,写几遍《黄庭经》的帖子,指望将来找个高门弟儿。可没想到这么一来反而耽搁了女儿的终身,他们看得上人家的门第,人家看不上他们的出身,也找个商贾家吧,又觉得屈尊,更为不幸的的是,这位新二太太其貌不扬,二八及蒂以来,竟没有一个司马相如为其所动,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拖到三十五岁,这才不得已给人做了填房。媒人的嘴哪有靠得住的?徐家只知道二老爷是个前清遗少,现住着两所大宅子,家里使奴唤婢,过门儿绝对受不了罪,至于二老爷比他大十几岁就大十几岁吧;有三个儿女就有三个儿女吧;礼节多就礼节多吧,事情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的?加上家里老掌柜谢世,小掌柜的不成器,饭馆倒闭,孤儿寡母的也就只能走这条道儿了。就这么着徐家这位老姑娘才窝窝囊囊又带着许多幻想的嫁到了燕宅。过门之后,逐渐发现一切都不是婚前想象的那么回事,一切都陌生;举手投足在燕宅上下的眼里都不是地方,明里暗里都遭到非议;原以为的荣华富贵是徒有虚名,就是连衣食无忧也难达到。她所看到的不是快到期的当票,就是上门讨债的债主子,还有的是只出不入的日子。如果说燕宅还有一样让她满意度就是二老爷的烟盘子了,这位老姑娘因为年轻时候得过“女儿痨”,而染上了大烟瘾。只这一样无巧无不巧的和二老爷是“志同道合”。刚进门的新二太太失望之极,只把一股脑的气撒在了这几个没娘的孩子身上,尤其是没地方去的海蕖越来越成了她的出气筒。更让人心烦的是半个月后燕宅又添了一位新成员——八竿子打不着的姥姥。原来新二太太到燕宅不几天,那位舅老爷就趁着他母亲到燕宅会亲的时候,把老屋典了出去,连同二老爷孝敬岳母的那点子养老金、喜事上的贺礼,来了个卷包烩,一去不回头。徐老太太大哭一场之后无处可去,只得收拾残余搬到燕宅来住,好在二老爷对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这半子之劳就算尽上了。
这天下的事往往就是祸福相依,新二太太进门没成为海蕖的国文老师,反到成全了海蕖上中学的梦。不知道是二老爷手头还有俩余钱,也觉得对不起姑娘,还是怕给新二太太添堵,秋天一开学,就打发海蕖和海森一块儿去温泉中学上学去了。其实这报考温泉中学原来就是大姐海蓉的主意,海蓉的理由是:这个家已经成了烂摊子,生活在二老爷的领导下毫无希望,弟弟妹妹们应该接受离家住校、管理自己的锻炼。至于改学法文,她的理由很充足:一个人起码应该会两门外语,何况还可能有公费留学的机会。现在既然英文的底子已经打得很牢靠,完全可以再学另一门外文知识,深造自己。总之,这个家靠不住,弟弟妹妹的将来得靠自己。
温泉中学在北京西郊,因为那里有一个温泉而得名,它属于风景区。那时侯到了中学都是男女分校,两个校址离着几里地,海蕖和六哥海森都得独立生活。能进这个学校,海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即离开了那个家和家里那个不喜欢的人,学校又是那么美丽,四周风景如画,校园里头就有一个温泉浴池,可以每天洗个温泉澡,二老爷还一次给了他们两个星期的零花儿,一天六个小铜子,两个星期八十四枚铜子,比一年一度的压岁钱少不了几个。惧的是第一次离开家,特别是离开董嬷嬷,一走就是十四天,谁照顾自己呢!
大宅门的哥子、姑娘一般都不是由亲娘来带的,一出生有奶妈,断了奶有看妈,也就是嬷嬷,嬷嬷一般又是母亲的娘家人,像海蕖的看妈董嬷嬷就是二太太的陪奉,是太太最靠得住的人,孩子们一般也就是在嬷嬷手里长大的。因此海蕖对董嬷嬷的感情要比亲生母亲不知高出几倍。奶奶先是有谱儿,后是有病;压根没有躬亲照料过他们,海蕖是一直在董嬷嬷手里长大的,是和董嬷嬷一个被窝儿睡了这十来年的。记得海蕖六七岁上的一个春天,不知道是哪位军阀跟哪位军阀打起来了,交道口架上了大炮,肃宁府胡同成了前沿阵地,二老爷就率全家到东单头条姑老爷家避难,为的是这条胡同靠着东交民巷,保险。董嬷嬷在家留守没有同行,这下可糟了。当天晚上海蕖就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独自个在烂泥地里跑着,心急火燎地找嬷嬷,仿佛她就在泥塘那边,可是嬷嬷不理海蕖,海蕖也过不去,于是就一边哭一边喊嬷嬷,就这样哭着喊着地醒了。直到海蕖已经成了秀才,要升为举人,海森还常拿这事取笑她,这回又用二拇指划着脸蛋说:
“这回可别再撒呓症喊嬷嬷呀!羞!”
现在海蕖都是中学生了,他还这么揭根子,多让人难为情!她当然要硬充英雄,并且予以回敬喽!
“你别隔着门缝看人,还当我是六七岁的孩子呐!哼,这回要是再有人当伤兵啊!我可跑不了那四十多里地!你要是跟着同学去爬山,准保你还得轱辘下来!”海蕖说的是那年老师带着他们上香山,海森打山上骨碌下来扭了脚的事,害得海蕖也没玩好。
“没那事!咱俩打赌,瞧谁半道往家跑!”
海蕖立刻伸出小拇哥儿和海森的小拇哥儿一勾,这个赌就算打定了。海蕖已经在二太太那堂丧事里,作了一切大人所做的事,当然不能半道回头。再说现如今的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