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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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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凭他一位翰林之后当听差?!岂非笑话!海蕖站起身来,

  “您还是再等等吧,等我过去再让我阿玛想想主意。”海蕖这会儿是真的同情起这位姑父来了。

  姑老爷只好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海蕖告辞出来,看着这已经不属于翰林之家的、已变成大杂院儿的大宅子,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了姑父家的小磁猫,想起了受不了这份罪夭折的小表弟,也想着那个很快就不属于自己的日渐破败的家和不再可能悠哉悠哉的父亲……她照直回了家。

  垂花门里二太太多年经营的小花圃,到处乱七八糟,一派残灯破庙的景象。嬷嬷正从大鱼缸里往外掏那些破烂,看见海蕖进来,说:“你瞧,多讲究的蛐蛐罐儿,里头还有过笼呢,楞跟狗屎盆儿放在一块儿,摔得粉碎。要是卖呀,一块钱一个也不止,唉!不懂啊,真可惜了哟。”她没指出是谁不懂,海蕖心里自然明白。

  “你这是干什么呀?”

  “把东西打扫净了卖呀,这么大个鱼缸、用了这么多年的大鱼缸,成了装破烂儿的?一块钱就卖了,多冤!这都是那位干的事。”说着回眼往上房一瞭。

  上房廊檐下扔着许多破桌子、烂椅子、棉花套子、铺衬包儿,有几个短打扮的人正七手八脚抬得抬、提的提、往外搬弄。新二太太站在一边儿点数,他拿着一个小本儿,人家拿一件,她念叨一声,在小本子上画一下。

  这些东西也值得卖?”海蕖不由得说了出来:“扔了算了”

  “哟,你到大方!”这话正好被新二太太听见,她的大嘴努的更厉害了。

  “这叫什么大宅门儿?一个空架子!一屁股两肋的帐,还不清人家让走吗?”她把婚后的一肚子冤气、兜头朝海蕖喷来:

  “几个人的路费不凑足走得了吗?那是得卖!不卖,一毛钱谁给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怨气冲的海蕖呆若木鸡,长这么大,哪有人这么和她说过话,哪见过这种阵势!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多穿“短打”的下人的面儿,怎么可以这么抖落家底儿?又怎么可以这样申斥“姑娘”,讽刺“格格” 呢?她不是念过四书五经吗?难道“有客在堂不斥奴”这个理儿也不懂吗?何况是当着这些下九流的面儿?难道这一切是我的罪过吗?海蕖的脸都气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得和长辈顶嘴,这是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他是“母亲”,是长辈。

  嬷嬷一看赶紧跑过来,拉开海蕖:

  “别跟她一般见识,你不是上兵马司白家去吗?跟两位表姐妹玩儿一天去,这儿都乱死了,明天收拾完了再回来。”

  自从二老爷离家,海蕖兄妹就大胆的对新二太太——他们称作“娘”的这个汉家女人取消了“出必告、反必面”和“晨昏定省”的礼仪。好在,这位也没受过这种家教,乐得无事,也不挑这个眼,现在海蕖更是一个招呼也不打,凡事只和嬷嬷通个气,扭头就往外走。

  “唉!老爷怎么续了这么一位,旗人里头就没老姑娘了?真是!这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热闹瞧呢!”嬷嬷一边儿叨叨一边儿把海蕖送到胡同口,雇了辆熟车,这才一步三叹气的回了家。

  来到兵马司白家,白四老爷才从外头收电费回来,正洗脸。白四太太前两天出份子回来招了点儿凉,在里屋躺着。

  “那你什么好时候回来呀?”听海蕖说完来意,两位表妹抢着问。

  “不知道,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说着海蕖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来。

  “唉,可别这么说,咳、咳……”白四太太咳得利害,有气无力地说:

  “姑娘,可别这么想,北京是老根儿,咳、咳……哪能不回来呢?”

  “这话你可说错了,”白四老爷坐在椅子上,拿着把精致的小茶壶,抿着茶:

  “长白山才是他们家的根儿。”

  “长白山在哪儿?香山哪边儿?”恩哥子呆头呆脑的问,一点神马转世的精神气也没有。

  “你呀,可怎么好?长白山跟香山挨得着嘛!”白四老爷近年来越来越对神马的聪明才智怀疑起来,也越来越不报靠神马光宗耀祖的希望。

  “听着,我告诉你,这长白山呢……”

  白四老爷开始显示他那套有关满洲历史的学问,海蕖赶紧跑进屋给二位表姐妹递了个眼色,颖燕立刻接过话来说:

  “阿玛,我们要跟蕖表姐说会儿话,让表姐上我们屋吧?”

  “也好,今晚儿三姑娘就别回去了……”白四太太在屋里答话了,

  “咳咳……三姑娘快走了,姐儿仨说一晚上话吧,我打发人给老嬷嬷送个信儿去——咳……”四太太没提新二太太。

  “唉,这一走,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见面呢!”

  “瞧,太太又招三姑娘难受。”赵嬷嬷一挑门帘走里进来“走吧,三姑娘,上那屋去。”颖鸿、颖燕姐儿俩住在西厢房。西厢房只有两间,但是进身深,外间屋有一些箱箱柜柜,还有赵嬷嬷一副铺板。里间靠山墙是一铺大炕,炕上铺着“富贵长春”的炕毯,南北两头各有一张长炕厨。大炕四角各吊着一盏小红灯泡,当中是一盏大吊灯。海蕖常跟两位表妹在炕上自编自演即兴创作,或是把他们家的宝贝玩具拿出来“过家家”玩儿。

  今天,一进西厢房,颖鸿就又把那些玩具从炕厨里拿出来堆满一炕,说:“蕖表姐,你挑几件做个纪念吧。”

  “哟,咱们都这么大了,还拿这个送给表姐啊!”颖燕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说。

  “那怎么着了,这都是咱们玩儿过的,蕖表姐不管走到哪儿一看见这些玩意儿准能想起咱们来。”

  “颖鸿说的对,我也正有点儿东西送给你们呢。”说着海蕖从兜里拿出两枚刻着Don't you(勿忘我)字样的法郎指环,一人一个给她们戴在手上。

  “真是thank you了。”颖鸿中英文两掺着说话,很高兴。

  海蕖不客气的挑中那副小猴娶媳妇,这些前边二十多个小猴中有打锣的、打鼓的、吹笛的、吹笙的、打执手的,后头是一台八猴大红轿和两台猴绿轿,个个栩栩如生,神乎其神。看见它们,海蕖仿佛又看见了二太太的那堂喜事,不由地说:“真像!”

  颖鸿姐两并没有理会这句话,颖鸿把剩下的那些玩意儿扔进炕厨里,颖燕问:“娟表姐有信来吗?”

  “有,问你们好呢。”

  “那天我阿妈跟我奶奶还为你们的事儿抬杠来着。”颖燕神秘兮兮的说

  “什么事?”

  “你跟瑞表哥的事呗,我阿玛说你们俩怎么怎么般配,说‘既然当年两家有过这句话,那就干脆把三姑娘给了瑞不就结了,海蕖哪儿也别去,就住在我们家等着往大长’,我奶奶说‘那可不行,哪有骨血倒流的?’我阿玛说‘表舅是抱养得,跟她们家压根儿就没有骨血关系,结亲不碍事。’”说完了姐儿两都笑眯着眼看着海蕖。

  “你瞎编呢。”海蕖的脸红了。

  “真的,不信你问我姐姐呀。”

  “是这么说的。”颖鸿笑着点点头。

  “他们走的时候你没送这种镏子?瑞表哥一定不能“forget you”。

  “你瞎说!”海蕖一把把颖鸿按在炕上,“我擂你!”

  “哎呀,颖燕,还不赶紧来帮帮我啊!”

  颖燕也上了炕,三个人滚成一团。

  这会儿,赵嬷嬷端着脸盆走了进来“哎哟,这是干什么呢?快洗脸、洗脚睡觉吧,三姑娘要外出了,别累着。”听了嬷嬷的话,姐儿仨才松手,赵嬷嬷看着姑娘们洗漱完,钻进被窝,伸手把中间那盏灯关掉,只留着四角的小红灯。

  “睡吧,不早了,有话明儿个再说。”说完就到外屋去了。

  这四盏小红灯给满炕罩上一层非常柔和而静谧的色彩,很快,颖鸿就发出了匀称的呼吸,睡着了。海蕖睁着眼看着小红灯,好像又看见了阿玛和新二太太对拜的那对大红烛……

  “蕖表姐,睡着了吗?”

  “没有,你也没睡着?”她们俩把脑袋凑在一块儿。

  “你们走后,三表哥星期六上哪儿呀?”

  “就在学校里吧,不过,那天娟表姐信上说我舅舅给我阿玛写了信,叫三哥也跟我们一块儿走。”

  “干嘛让三哥去,不让六哥去?”颖燕从小就跟三表哥亲近。

  “说六哥小,不懂事,让三哥给我保镖。嗳,你干嘛光关心三哥?说啊。”说完捅了颖燕一下。

  这会轮着颖燕脸红了:

  “去你的,人家不就是问问嘛,你阿玛来回信了吗?”

  “算计着也该来了。”

  “那你们到底哪天动身啊?”

  “初六,还有四天。”

  “要是来不了信呢?”

  “那谁知道哇?”

  “唔……”,颖燕若有所思。

  “我嬷嬷也说让我三哥去合适。我真不明白,把我留在北京我阿玛不放心,把我一个人带走,舅舅又不放心。我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在学校一天价说男女平等、自由,这算什么平等自由啊,这书是约念越糊涂了。”海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徜徉在一座大山的前面,这座山一望无垠,半山腰上飘着几缕云彩,仿佛知道那就是温泉中学的“水流云在”。她正要上去,不知怎么一来就又置身于一座宫殿里了,这很像天坛的祈年殿。宝座上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地坐着母亲,她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海蕖立刻要扑上去,一看却又不是母亲,而是嬷嬷了,她看了海蕖一眼,就背过脸去。海蕖想叫却叫不出来,一下子又独自个站在了旷野荒郊里,展眼一望,四周都是水,仿佛知道那是莫愁湖,又仿佛是北海……湖心站着一个人,仿佛是瑞表哥,在向她招手,可转眼又不见了,海蕖一急就喊了出来,一下子把自己和颖燕都喊醒了。

  第二天,吃过饽饽,海蕖去向表婶告辞,两位表妹依依不舍,一直把她送出大门,洒泪而别。

  果然,海蕖到家就看到了二老爷的回信,同意海林偕行,只把海森一个人留在北京,告诉他假期可以住在白四老爷家。海林眼看着就要毕业,可为了给妹妹保镖,他只得半道辍学。于是,在“九一八”那撕心裂肺的歌声中,海蕖就要跟着继母,在三哥海林的保护下,向生养自己十三年、刻着童年欢乐与忧伤、友谊与亲情的北京城告别,到被小日本侵占,又被溥仪帝所青睐的东北——满洲国去了。

  海森回家送行,辛亮前来来话别。他一再嘱咐海林

  “无论如何也要到大姐那个地方去。长春只是你们的过路站,千万不要把它当作终点啊!”又说:

  “小蕖也不算小了,把她带上,别忘了你是他的保镖。”

  海森突然大声说:“嗳,我书桌里还有那副象棋呢,桌子卖了,棋子儿呢?”

  “象棋?谁瞧见了?”

  “准让娘一块儿给卖了。”

  是啊,什么是该卖的,什么是不该卖的,没有人告诉新二太太,这里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也就一样的没有留恋和感情,现在既然二老爷把这个“卖”的权利给了她,那就只有由她的性子来了,只要能换成现银的都卖了。可也难怪,打发所有的债主子、还有几个人的路费开销,也够为难这位新二太太了,不卖,不卖又能怎么办呢?兄妹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在新二太太的指挥下燕宅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只剩下了老太爷、老太太、大太太的影儿和二太太那张摆在影厅子里,受过路祭的遗像,既然无法带走也只能都请到了本家的老祠堂里。现在只有后罩房西墙上高悬着的祖宗板子无法处理,新二太太压根儿就想不到该怎么办,是把它焚了还是弃之不管?因为他换不了钱,那就连一个小板凳都不如。于是,这块受子孙供奉几十年的老祖宗板子,依旧高居在那里,俯视着那间已经属于别人子孙的空屋子。

  临行那天,只有骆校长来接管房子,捎带送行,董嬷嬷等着小熊来拉走那张被她留下当纪念的连三,没走。趁大家忙忙乱乱的搬东西装车的时候,海森神秘的跑过来对海蕖说:“走,咱们探险去!”说着就拉着海蕖一路小跑的进了后罩房。这间海蕖和哥哥们玩儿了多年的屋子里,除去那张连三还放在祖宗板子下面之外,已经空无一物。海森在地下捡了几块半头砖垫在脚下,蹬梯爬高上了连三,去搬那曾经神圣不可侵犯而今又被又弃之不管的黑匣子。

  “哟,你这是干嘛呀?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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